前赴乐清调查的于建嵘教授说,“这个村现在是,每一个陌生人进村,都有一大批人跪迎。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谁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只要是陌生人就跪。这让我心里特难过,不知道如何帮他们。”在村民内心深处,“我”等于虚无零蛋,“我”之外大于零,可能给“我”带来出路,于是跪求之。

网上很多人谴责民众之跪,再加上又发生了一场群体性事件,更多人谴责之为顺民暴民。我觉得说成顺民暴民是无耻的,让你家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看你还能不能如此超然。我原来做律师的时候,对当事人的事情,虽然认真,但没有切肤之痛,后来自己遭遇到了,那完全不一样。

既然是公域问题,那就要提灯自照。你的道德大棒也应该扫一扫自己,对下跪的道德批判,岂不是把自己等同于下跪者的层次。既然你要让下跪者承担不能承担的责任,那么那就要对自己的公共发言,承担可以承担的审慎义务,反省到底起了好的还是坏的作用。到了公共领域,不单单是个人的,不仅对下跪者者,而且对你自己。

在这种谴责当中,把自己的头发拔起来,以为洗白了自己的原罪。总是自我为义。可以无视任何现实条件,说明仅仅表明自己优越于民众的道德特权地位。不承担担负民众苦难的义务,而要特权。这一些人其实想坐稳的奴隶而已。其抵抗都有宋江反抗为了投降的味道,甚至连像孙猴子被迫纳入秩序的味道,几乎闻不到。

如果是你是杨佳,你会跪,还是会杀人(包括自杀),没有勇气杀人,就只会跪。有人觉得杀人和跪之外还有第三条路,这那是因为还有人支撑,还有一些遗产或者其他出路可供支撑,底层农民呢,一无所有,孤立无援。

道德批判者他们和底层农民不同。他们绝对不会对那种哭天抢地有感觉,不会因此断了生计,不过是利益的减损。不会是绝境。绝境就是对人作为人的否定,对生命的自我保存的摧毁,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重负,不如死了算了。

我读完初中,我妈让我去读中专,而不要去高中,她的理由是有技术傍身,遭遇乱世,也能生存,也是有用的人。知识等同于技艺,拥有知识技艺那就是让共同体与他人发生了永恒的联系,有了知识或者技艺,共同体与他人那就离不开他了,不会再消灭其肉体,即使遭遇最残酷的自然状态,也是安全的,黑夜中有了微弱的灯光。

这是遭遇反右运动和遭遇文革知识分子心灵深处最后的自信,总是会过关的,总是有微弱的灯光,熬过去就好。财产于中产阶级也是如此,外在的事物能够内化,成为内心安全的盔甲。多么令人妒忌的盔甲!启蒙知识分子是有知识的小市民。看来都是小市民,知识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财产,都能够内化,形成内心安全的盔甲。这与直面对命运与风险的贵族,截然不同。

我觉得还是别批评别人跪着。其实觉得自己站起来的人,还是半跪着。网友“疯狂的哔将哔刺伤成诗”说,只会批评别人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痛骂批评国民的所谓愚昧奴性的比骂政府还要政治正确。他们既以为自己推动了宪政,又撇开了自己的责任。其实有几个人不是跪着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反抗,嘴上的反抗在权贵那里看来不过是笑话。就像流氓强奸女子,女子的反抗不过是增添点情趣而已。一样跪着,一样被强奸。

道德批判者的生活世界与专制的世界交叉呈现是灰色,由此他们的眼睛看到,专制的世界也是灰色,而不是黑色的。而我不同,我如同卡夫卡,处在城堡之中,那是比黑色更加绝望的,更加窒息的。甲虫,没有一丝可能性可以变为人,既然不可变为人,那如何加入人的世界,成为人,享有人权。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本来是同一国度的两个部分,却别异化为天堂和地狱之差距,天人永隔。

道德批判者没看到一个非人的世界,只看到一个可以协商,可以改良的世界。难道我们遭遇到比鲁迅遭遇的铁屋,更好不成?专制者不自己当做人,而当做特殊材料的人神。道德批判者偏偏看成了人,看成曾犯错误可以改正,或者即将改正的人。

他们活得太年轻不知道,作为一种极权主义运动,是要征服自然的,征服死亡的。这样的危险已经被遗忘,然而实际上存在。他们把全面武装的魔鬼看成一个坏人,然后用人的道德去批判他,说服他。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这样任何常识的嘲笑,等于放屁。

从杨佳事情以来,我一直督促对抗争民众的道德批判者,放弃对民众上纲上线的批判,例如说成非理性,民粹,觉悟不高,或者顺民暴民等等,转而提供维权帮助。从上文中有退路和无退路处于绝境中民众差别可以看到,如果要摆脱他们杀人与下跪的困境,那么就给他们提供出路,提供战斗友谊的温暖,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