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最近我翻看《红楼梦》,看到其中说到的一件事。书中第一百零五回写到: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个分儿,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一听到平儿说是来抄家,邢王二夫人听得,俱魂飞天外。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样的强盗是穿靴戴帽身着锦衣?什么样的强盗连贾母听着都发呆、凤姐当场昏厥?作为皇亲国戚,哪个强盗敢抢贾府?原来是锦衣府奉圣旨来查抄贾府的。这邢夫人那边的人也太不懂事了吧?怎么能把穿官服的比作强盗?

老子:把朝廷比作强盗的,并不始于邢夫人的人。所谓“窃珠者诛,窃国者侯”。强盗把国家抢到了,也就造就了强盗国家,这样就可以穿官靴戴官帽、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抄家没产了。强盗一旦强盗了国家,就是可以实施更大的抢劫计划。统治者就成了劫掠者,国家也随之成了劫掠机器。

孔子:朝廷抄贾府的家一定有其原由,我们能不能不像邢夫人的人那样一般见识,去把官方称作强盗吗?再说,把朝廷、政府说成是强盗,邢夫人那边的人也太过分了吧。

老子:不知道你是否读过下面这段对话?鲁阳文君计划要攻打郑国,墨翟听到了就阻止。他对鲁阳文君说:现在让鲁四境之内的大都攻打小都,大家族攻打小家族,杀害民众,掠取牛、马、狗、猪、布、帛、米、粟、货、财,那你会做出什么反应?鲁阳文君说:“鲁四境之内都是我的臣民。谁要是敢于兴兵劫掠,我就对他们诛伐不殆。”墨翟说:天下是由冥冥中的上苍来主宰的,也就像鲁国四境之内由您主宰一样。现在您举兵将要攻打郑国,上苍的诛伐难道就不会到来吗?他进而说到:您去进攻邻国,杀害它的民众,劫掠该国民众的牛、马、粟、米、货、财,并把这些事书写在竹、帛上,镂刻在金、石上,铭记在钟、鼎上,传给后世子孙,并炫耀说:“论战果之多,没有人能比得上我!”现在一群为盗为寇的人,也去劫掠他的邻里,杀害邻家的人口,掠取邻家的狗、猪、食、粮、衣服、被子,也书写在竹、帛上,铭记在席子、食器上,传给后世子孙,并炫耀说:“论战果之多,没有人比我多!”难道可以这样作为吗?在看到鲁阳文君基本被说服之后,墨翟又做了进一步的引申,他发现:世面上的人常常识得小事却识不得大事。比如现在有一个人,他偷了人家的一条狗、一头猪,就被称作不仁;但是他如果窃取了一个国家、一个都城,却被称作义。这就如同看到一块小白布,你说是白的,而看到一大块白布,你却说它是黑的。(《墨子·鲁问》)

你觉得,白布会因为大就变成黑的了吗?有这样的道理吗?只要是盗窃劫掠,不论是谁干的,它都是盗窃劫掠。

孔子:那请问,洋人中有持这种看法的吗?

老子:只要人性不分中外,那么在政府问题上的经历和认识,也会大差不差。我很欣赏的一位古罗马圣人就是圣·奥古斯丁。他有跟墨翟类似的看法:如果大道正义被抛弃,那么一个王国和贼窝有何区别?贼窝是什么?它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吗?它也是由人组成的,按照贼王权柄所定的规则运作,藉着互相之间的协定彼此联合在一起,按照互相所商定的规则瓜分战利品和赃物。他们强占地盘,搭建住所,夺取城市,制服市民。一个王国从此就诞生了。这好像当年一个被抓的海盗回答俄国的亚历山大大帝的话。当亚历山大问海盗强占海域有什么企图,海盗大胆而自豪地说:“和你夺得整个世界一样。只是我用一个小船,所以我被称为海盗;而你用庞大的舰队,所以被称为伟大的国王。”柏拉图曾宣称政治就是劫掠,合法劫掠。与流寇相比,坐寇把通过国家发动、实施的劫掠神圣化、合法化,赋之以高尚的、崇高的、道德的说辞。所以,历史中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窃珠者诛,窃国者侯。如果一个国王,动用他强大的国家机器和官僚队伍去抢劫掠夺,这位国王会因为头上有王冠就不是强盗了吗?

孔子:当然还是。如果朝廷过度盘剥,这跟劫掠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苛政吧!

老子:要我说,这是暴政。美国的经济学家奥尔森在研究中国军阀冯玉祥时发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政府都不过是最高统治者的劫掠机器。与流窜的、劫掠成性的匪帮(流寇)相比,国家政府是坐地抢钱的坐寇。根据这个坐寇理论,如果一个常驻的匪帮在他的地盘上垄断了偷窃,那么他的受害者便不必担心其他偷盗者。在一个流窜的匪帮活动频繁的世界里,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少或根本没有动力来进行生产或积累财富。为了创造一个有利于劫掠的环境,坐寇通常把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于维持社会稳定。借助枪杆子的威胁与力量,有远见的流寇会自我加冕在头上戴上皇冠,自封皇帝、天子、君主、国王,以坐地收钱取代兵荒马乱,并组织国家暴力机器,垄断掠夺权力,保护下蛋的鸡,拿走鸡下的蛋。与连填饱肚子再说的流寇不同,坐寇通常不愿意杀掉“会下金蛋的母鸡”。为长远利益计,坐寇在一开始通常都掠夺有度,而且不许其它强盗、土匪、黑帮、军阀来掠夺。但是由于坐寇的胃口越来越大,向往加入坐寇队伍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会出现蛋少寇多的局面,这时母鸡的命也保不住了。

孔子:要是由政府来提供安全和福利,那该多好呢?哪怕他有坐寇的嫌疑?况且,这样的政府还常常积极维持社会秩序安定,创造生产条件,甚至愿意兴修水利、铺路架桥。

老子:你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政府,它若有能力给你多少,它就有能力拿走多少!而且拿走的一定比给你的要多。因为统治集团自身要消耗很大的一部分。作为坐寇的国家要收保护费,当然要承诺保障你的安全。它甚至扬言,只要你听它的话,跟它走,还能得到幸福。它甚至认为,你能跟它走,获得它的保护,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然而,在劫掠型国家中,法律就是作为劫掠者的坐寇的意志,并根据劫掠的需要随时调整。每个政府主管部门、每个既得利益群体都想利用法律,把劫掠他人合法化、正当化。政府的主要工作是在法律的外衣下,巧夺豪取劫掠民众。法国的经济学家巴斯夏称之为合法的劫掠。任何坐寇,不论一开始多么理性,最终都管不住日益旺盛的胃口,管不住越来越痒痒的劫掠之手,阻止不了日益膨胀的坐寇队伍。一旦母鸡来不及下蛋就成了煲中汤,坐寇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中国历史上的坐寇或逐渐沦为流寇,或慢慢滋生流寇,并最终为流寇所推翻。一些流寇打败了其他所有的流寇,自己就成了坐寇,于是,一个新的朝代拉开了序幕。迄今为止的中国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流寇与坐寇的循环史。

孔子:这个看法倒挺新颖。以后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呢?难道要一直坐寇下去吗?

老子:政府作为坐寇这种情形,直到近两三个世纪在一些国家才有了根本的改观。人们找到了宪政、法治的手段来防止政府的掠夺行为。

孔子:您说,只要政府不与民争利,巧取豪夺,就连盗贼也都不敢现身了。这话是否有些过于乐观?

老子:那我问你,是窃贼危害大,还是强盗危害大?

孔子:当然是强盗危害大。

老子:是强盗危害大,还是像强盗一样的政府危害大?

孔子:当然是像强盗那样的政府危害大。

老子:有一种政体,有一种治国方式,能够防止把政府变成抢劫的工具,这样是否就不能出现危害最大的强盗?《圣经》上说,你不应该盗窃。我认为这句话是天意,而且首先是讲给所有的政府听的。在天道彰显的地方,第一,私有产权必须得到明确而牢固的确立,牢靠、明确。第二,必须根除任何形式的掠夺。没有这两条,就是一个无道的国家,民众肯定要遭殃。如果统治者与政府带头强夺豪取大肆劫掠,天道正义就被抛弃。

孔子:我明白了。您是说,只要政府不与民争利,不巧夺豪取,对民众财产的最大威胁与隐患就消除了。

老子:正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只有既不是坐寇也不是流寇的政府才能最有效地禁绝强盗、惩治窃贼。从这种意义上说,盗贼对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就被最小化了。

所以,我所说的“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里的“盗贼”,不是指普通的盗贼,而是指有智慧的,能够弄巧牟利的盗贼,那些迎合统治者的需要而编造仁义谎言的政客。所以,我并不是消极地反对有智慧和反对仁义,而是反对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自私自利、虚伪奸诈与不公平。我最痛恨的就是统治者用过人的“智慧”来统治百姓,压榨庶民。绝圣弃智,就是杜绝一切背天道而驰的独裁统治,弃绝一切“以智谋治国”的政治体制。

孔子:您说的这些与您的天道思想是什么关系?您上面的这些看法有天道的依据吗?你的弟子庄周说,盗亦有道。盗之道与天之道是什么关系?前者是后者的一部分吗?还是它们之间相互冲突?

老子:你说庄周的那个盗之道,我还真有印象。他借盗跖之口,说出了劫掠型国家的行为特点,所谓盗亦有道。我记的不是很清楚。他为劫统治者劫掠行为提出了几条行动准绳:准确地判断民间还有多少财富可供劫掠,这是英明;率领队伍敢于下手,这是伟大;进退时机把握准确,这是正确;有了战果一起庆贺,这是光荣。你有空最好再核实一下。但是无论如何,盗亦有道,那是盗的道,因而也是在根本上违背天道的。在天道缺席的地方,统治集团不过是有组织的劫掠团伙。(《庄子·盗跖》)

所以,天道不可能站在盗贼一边,顺应天道的法律绝不会为劫掠张目。若政府为寇,将丧失其全部的正当性。作为寇的政府是违反天道的,这是不证自明的。你看,就连盗寇建立的政府也极力掩饰自己的盗寇性质。符合天道的政府有个起码的前提,即它不能是盗寇,不论是流寇,还是坐寇。天道捍卫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尊严。正如英国人洛克所指出的,财产权是先于政府而存在的人的基本权利,天赋的权利。要我说,这是天道赋予的权利。因此,天道派给政府的首要职能是保护各种各样的财产。违背这一使命的政府与政体终将垮台。天道要求政府把使命与权限局限在保护人身和财产的范围内。要想中国回归天道,关键是保护民众的人身和财产不受政府专断权力侵害与劫掠。

天堂章句之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统治者们,

不以圣人自居,不用智诈治国,

反而将利民百倍;

不奢谈仁义礼教,不笼络民众,

反而会天伦重现;

不再巧夺争利,不再盘剥豪取

反而使盗贼不见。

仅仅做到这些,仍然是不够的。

要管理好国家,你们还必须:

表露你们的真我,

拥抱你们的本性,

克制你们的私欲,

远离虚假的学问,

方能免于忧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