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为着一九八九年“六.四”的事,被囚禁了十一个春秋,此后一年未到,据说又犯有“冲击政府机关罪”,再一次在牢房里整整蹲了三千六百五十天,在不见星不见月的黑暗中煎熬了可以使一个婴儿长大为成人的漫长岁月后,终于要出狱了。这个人就是湖南邵阳的李旺阳。

同乡的茉莉女士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称李旺阳为“邵阳硬汉子”,为邵阳出了这么一位“汉子”而颇感骄傲。是的,李旺阳天生一副铮铮铁骨,从未屈服过监狱里用钳子紧固的土铐子,泡过水的警绳,潮湿阴暗的禁闭室,但他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人权斗士。一九八三年,为着抗争国有工厂的管理者对工人的盘剥、欺凌、蔑视、冷漠,他与朋友们搞起了“工人互助会”,企图借此捍卫工人们的权利与尊严;一九八九年,中国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而又和平理性,政府却下令军队以枪炮戒严,李旺阳怒不可遏,义无反顾在邵阳率先举起了“工人自治联合会”义旗,发动工人罢工、游行,抗议武装镇压学生,令许许多多原先只敢在私下里持异议的市民勇敢地走上街头;二零零零年六月刚一出狱,李旺阳不顾公安的威胁、恐吓、利诱,带着无人性的狱警在他身上铭刻的累累疾患,一身正气的公然到政府控告,讨说法,索赔偿,要求还公民的尊严,还所有被监禁者的尊严,还全体中国老百姓的尊严;在监狱里,狱警规定囚犯有事必须蹲在他们脚下仰着头报告,李旺阳始终站立着拒绝,且理直气壮指责他们:你们吃纳税人血汗的狱卒,竟敢在“死鱼”的面前呈旧时代太监之威,真是天下无耻至极……如果说,在当下的中国存在有人权斗士的话,那么没有人可以把李旺阳不列在其中。李旺阳是真的猛士,堪称地地道道的不公正社会的天敌。

然而,在这位不屈的人权斗士即将出狱之际,起先储藏在我心底的那些等他出来时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的兴奋却一丝丝飘忽而去,代之而来的是厚厚的阴云。

作为李旺阳的狱中好友,长期以来,无论在监内监外,我一直都存有侥幸的期盼:他在监狱里遭受到的摧残惨不忍睹,由此衍生的后遗症又每况愈下,政府或许会良知未眠稍稍讲点人道把他提前放归,使之来得及求医问药,制止住病魔得寸进尺在他的骨肉间全方位泛滥。每每看到他哀叹肚子吃不饱,心里慌得厉害,看到他无奈的摇头说昨天还清楚的东西今天怎么就模糊了,看到他发抖的手勉强战战兢兢能写几个箩筐大的字到写不出一个可以辨认出的“李”,看到他几番几次昏倒在地被抬到简陋肮脏的犯人医院,没有设备,没有药品,由培训三个月就上岗的犯人医生嬉笑着脸极不情愿的胡乱触摸,我的期盼就变得愈加迫切。

但是,我等到的是判决书上圈好的那个日子一天也不会不少了。当李旺阳在洞庭湖的孤岛上顽强的挺过了人生最为悲苦的监禁、饥饿、寒冷、憎恨、嘲笑、侮辱、虐待、疾病、孤独、寂寥,以及在死亡边缘的数度挣扎,来去急迫的光阴姗姗来迟把他出狱回家的归程一步一步拖到最近时,我突然觉到了我曾经的那份盼望到今天已经失去意义。我在茫然、困顿、迷惑、彷徨之后,反倒希望时间倒流,把他出狱的日期往回推得远远的。李旺阳的眼睛已经瞎了,看不到了七彩的阳光,葱郁的绿树,飞翔的鸟雀,万紫千红的花瓣,他的耳朵也聋了,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什么蛙鸣狗吠,什么贝多芬d大调,什么歇斯底里的吼叫以及温情脉脉的絮语,都永远地与他无缘了,唯有再也治不好的心脏病、甲亢、气管炎、肺结核、变形的颈椎、尾椎会时时刺激他,以使他体验到生命尚未结束。人们常说“眼睛瞎了等于死了没埋”。而与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妙全都隔断了的李旺阳,现在比死了没埋的人更要清晰的显示出完全是这个世界上的多余物。我不知道他一旦从高墙铁门被抛出,他能到哪里去安放自己的如同行尸走肉的羸弱萎缩的躯壳?

他原先那栋从父辈处遗留下来的老式旧屋,在政府大兴土木以示国家富强的壮举中早已灰飞烟灭不见踪影,即使依旧尚在,也无非是给李旺阳提供一所静悄悄等待死神到来的太平间而罢了。他唯一的年岁渐衰的亲妹妹旺玲,曾为着他的事被关了数年的劳教所,而今下岗多时,全靠南北漂泊打工以糊家计,如果她来做李旺阳的终身护理,除了使这个世界上又徒增一人或一个家庭去做苦难的祭品外,绝不会有其它更好的情形出现。李旺阳,这个曾经的人权斗士,今天真正是被逼到了末路,山穷水尽,前边看不到一丁点光亮的痕迹,似乎除了监狱,偌大的中国已经没有了李旺阳苟延残喘销蚀余生的角落。在风雨逞凶煞气弥漫的黑夜把一个冻僵的流浪者丢弃野外,说:“你去自由吧”,这无疑是天底下最阴险的杀人不见血。美国人梭洛说过,在不合理的社会里,“正直人的唯一去处就是监狱”。确实,与其让他们假仁假义把李旺阳放在“大监狱”的“自由”中走途无路地坐以待毙,显得与他们无甚牵扯,倒不如依旧呆在他们的铁笼里,使他们的罪恶失去乔装打扮的外衣。这个时代的罪恶,我相信总有一天愤怒的火焰不会放过它和它那戴着假面具的主子!

难于忘记的是那一次,我与李旺阳同时住在医院。那时的他,病况处于初发阶段,可以坚持正常的走一走,聊聊天。我们在医院病房后边一块走两分钟就要打转的空地来回散步。不经意间,谈到了出狱后的打算。他那时大概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凄惨沦落到今天的这般境地。他说,他要把原先的那栋老屋卖了,拿钱开一家餐馆,等生意旺了,就进军长沙和北京,做有品牌的大饭店,前边是停车场后面有草坪,朋友们来了,品品茶喝喝酒,然后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扯天南海北的故事……他对未来的描述着实令我心动。但他对开饭店如此情有独钟,我怀疑是他长期吃不饱牢饭的缘故。我这么问他,他抿着嘴久久的笑而不答。我接着说:“别想得太美了,你我之类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政府是不会睁着眼罢休的”。谁知他眼睛一鼓,大张着喉咙冲我说:“那时候还不是自由社会我就不姓李了!哪里可能还有什么鸟政府来干涉!”

然而来自于李旺阳内心无可动摇的美好预期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的胡子白了,自由却仍然被寒冷的可恶的西伯利亚冰雪死死捂盖着。人老了不要紧,只要年青时的理想、奋斗没有一无收获,于秋季的树上结有了果实,哪怕仅仅一点点,人生就是圆满的。李旺阳呢,不但他的饭店梦想流水落花,还被自由的敌人长年累月重重围剿铸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而且得继续把这不死不活的滋味慢慢吞咽。这是何等的哀苦呵!

在监狱里,李旺阳在回答一个囚犯误以为他当初是为了夺政府的权才遭受如此折磨时,曾经这么说过自己:夺权再掌权的时代早已过去,中国未来的权力者是要由公民投票来选举的;这样的话,我们平民百姓才会好起来,“我今天受迫害,不过是我骨子里流的热血要比你多一些而已”。而这“多一些热血”带来的今天这个结果,我不知李旺阳当初是否有过预料。他是读过不少书的,相信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门槛》一诗里把渴望光明渴望自由渴望尊严的人们将要有的种种凶险所做的罗列,不可能在他的头脑里消失为一片空白。或许是他太善良,没有以最坏的心揣测自己同胞中的那些权力者。中国的权力者向来就是两幅面孔,于今尤烈。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称自己治下的子民为“同胞兄弟”、“炎黄子孙”,一旦你想在他面前站起来一同享受阳光的温暖 ,你的末日就来临了。林昭杀了头,遇罗克杀了头,张志新杀了头,魏京生折腾的满嘴牙齿脱落,俞东岳被逼疯了,王万星关进精神病医院十年如一日,正当壮年的力虹,直到奄奄一息便叫亲属从监狱接回家,不忘记临终了在钱币上还要惩罚一下他那贫困的妻子……李旺阳,你的热血,你的性格,你的不愿匍匐于地的抗争,其实早就决定了你在这块红色土地上的命运。

在李旺阳即将出狱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想,倘若我换了他,我可能不会再有生的勇气。人生在世,即使肉体完美,也是痛苦的,只因为有好的、快乐的明天在等着人去追寻、享受,这个世界便有了从婴儿的吃奶苦苦奔到年老的自然终亡,不至于断链。李旺阳的明天,自然不会有好的了,不会有快乐的了,一切的希望在他都是零了。他这么顽强的挺到今日,还要顽强的挺到明天,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他想等待什么?我思索了又思索。我终于明白,他是在等待自由,是在等待他为之奋斗一生坚信一定会到来的高高飘扬的自由旗帜。他不愿在黑暗里屈辱的死去,即使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要在自由的蓝天下吸一口自由的空气,然后昂起头来有尊严地扬手告别。

李旺阳,无数的朋友都在追求着自由的到来,你能等到那一天么?


写于距李旺阳出狱不到两个月的三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