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4.29——2011.4.29
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全注释并序
——纪念圣女林昭殉难43周年
朱 毅
2011年大年初一,与张元勋、蒋文钦先生遥遥互祝新春之时,两位老先生终于一致认同:
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血诗题衣的九章两跋,统统都是写致毛泽东的!
蒋文钦先生,圣女林昭的北大同窗,且被写作组师尊并誉为同级的三颖之一。精选入煌煌五七《广场》的青春代经典之中,先生署名“江文”篇就有三——或为五一九精英之最?以致林昭的上铺、先生的初恋、 “一张白纸”般纯净的团支书谭其慧女士也被株为“右派”,最终陷殁于大漠西陲!
百折万难后右派改正,蒋先生任教温州师专。
“惊天地、泣鬼神,与文天祥《正气歌》而二,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去年春夏之交,铁玫瑰园晶雕林昭九章首阙之际,蒋先生专函笔者如此笃评。正是感同窗之圣烈,叹千古之独绝,蒋文钦先生践林昭舅舅许觉民先生之约,以耄耋之年,抱病之躯,于蝇文蚁迹中夙斟夜酌,在林昭挚友甘粹先生艰难誊录一过的基础上又倾心穿凿三载有余,终于将林昭四十年前之十四万言书——即其提篮桥狱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之三》——连同附录17000余字,逐字逐词精校注出,最终空茫未识者仅百余字耳。
还沉埋之国璧以圣光!——深深感谢蒋文钦先生为后五四最经典的文献之存传青史,引领时代,做出了最专业、最精湛、最具基础性开拓性的奉献!
血诗题衣,凡九章两跋,皆系林昭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受迫害妄想生成的高潮时期血谏毛泽东之作。其成诗非但一日,大体历时三个时段:
1964年11月4日,被上海第一看守所严酷摧折、凌辱十五个月的林昭,骤然面对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冤恨、屈辱、悲怆、羞耻乱云般卷撞之中,林昭顿生惊妄:“姓毛的所长逼我失志不成,反来迫我失节了!”——“这玩笑可是再也开不下去了!”……至今尚难确考:上海第一看所所长在林昭的意念中,哪一天开始“姓毛”?那种意念与这天的惊疑,是否同步?也不知道给周璇、江青都诊断过的栗宗华老院长,1962年曾给林昭做出怎样的精神病鉴定?但是,反复穿凿一年以后完篇的十四万言书,明明白白就从这一天——1964年11月4日开始,圣女“疯”了,再难摆脱毛泽东以种种形式与她狱中苦难屈辱直接关联的妄疑了:“在神谶默悟中林昭恍惚自己是费贞娥而独夫是李自成呢!!”(十四万言书P101)!妄疑中的林昭当然羞愤至极!不依不饶抗争至11月9日深夜,惨遭自此绵延整整六个半月的第四次铐刑!
而那一天,毛泽东在京主持中央常委会指示参加苏联十月革命47周年庆典的周恩来、贺龙,正式抗议马林诺夫斯基元帅酒宴上对毛的公然挑衅。
清醒的费贞娥冒充公主走近李自成,是要为朱明王朝复仇。归根到底,林昭就是因为拒绝复仇——她太在意她的大爱的透明与圣洁了,才会对一碗饺子极度过敏而陷入非常。那个雨夜对肯尼迪的祭思,林昭为什么誊录了至少五次?因为“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个人还受着奴役,就不能说人类是自由的!”她绝对不容自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以来一直对峙的独夫,以任何形式亵渎她!那么华夏精神史就该永远铭记:“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林昭血诗题衣九章的首章及第二章,就恰恰成诗于11月4日—9日的大妄疑、大�然、大抗争之间。也就是说,面对妄想中逼近的邪恶的独夫,林昭的第一反应或最本能姿态,不是鄙夷,而是悲悯!不是简单拒绝,而是价值抗争——恪守她和她的青春代的精神高地!
血书明志绵延成无题九章,是在11月10日,林昭以玻璃片割破左腕血管以示抵死抗争之后,最可能是在随即开始的十天绝食期间。“忧国何因自呈身?”把实难启齿的“我又不是杨八姐、息夫人!”变为婉转的诗拒、展为悲歌血谏,为大劫大难的祖国、时代、人民与不屈的青春代请命,一定是旷世女囚辗转反侧中的深思熟虑,也是她妄想中最尊严,最使命、最决绝也最便捷可行的抗争。只能“无题”——“解铃还须系铃人”, 在骆宾王讨伐武则天檄文般的诗律里,女诗人空前满足了“与天公试比高”者的虚荣:“英雄”、“君王”、“冕旒”、“令名”、 “宸聪”、“宝筏’……有论者说,林昭也会冰雪聪明的妥协啊?我只感觉一种悲怆的刻意:为最后一搏更明确传达出“守玉清操岂染尘”的坚拒,“贞娥匪比息夫人”的决绝!
然而极权按自身的铁血逻辑运转:1964年岁末的起诉、开庭,1965年春节的暴力,竟又是一番压迫林昭之“志”的态势,与“迫其失节”无关。林昭差不多“安静”些了。却不料2月20日,被林昭疑为毛泽东“跑步报话机”的狱吏“本命星君”,与林昭进行了一次十二分“不对路”的对话,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使林昭感觉独夫的邪心不仅没有收起,而且更其猖獗,更其无耻!实在忍无可忍,林昭花了整整十天咬牙写出吁请柯庆施紧急干预的《自诉二书》,发出隔一天——1965年3月5日,林昭抽出一件簇新纯白的西式衬衣,在背上题毕了《无题九章》以及第一段跋语:“无题九章,以当绝命……””又在前身左右洒下了斑斑如热泪般的满襟血点。之后用一张纸把它包成小卷儿,缚牢,放在一边。这么差不多一整天我一声儿没出。”可“本命星君”拒绝收转,一位科长收了,第二天竟又与自诉二书一道退回了,林昭怔了半天,失声呜咽起来;三月七日的清晨一爬起身,又刺着手指在那件血衣的前襟空白处—-血点较少的地方题上了第二段“跋语”:“……君王不从,有死而已!“歇斯底里”磨到临夜,才迫使检察院来人收走……
这就是《林昭血谏毛泽东九章》之由来与背景。
被独夫逼上“大梁山”的圣女林昭,凛于大义清操,又在高墙绝境的“小梁山”与毛泽东扑朔迷离神交遇合夙夜纠缠、对峙、消盈……日月良心,乾坤正气,圣女志节,铁窗使命,不仅所谓“汩汩血书”,所谓“冥婚情结”,所谓“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所谓张元勋探监,所谓“五分钱子弹费”与《历史的审判》,所谓四海灵岩、铁玫瑰园……盖源于此,岂仅小女子成了大枭雄的“本命星君”了!林昭血谏毛泽,更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代青春、一种守望经典而悲剧的凝缩。
而妄疑,竟成了神奇的介质!就像哈姆雷特父王雷雨夜空的声音,让善与恶、美与丑的守望与对峙,在神殿与地狱之间,在灵与肉之间,在天地之间……如此真实又如此惊心动魄地纠结展开,至今无休无了,为四分之一人类萦心瞩目,又何尝不是古希腊悲剧、《山海经》以来人类精神史所绝无仅有?
是的,如果说林昭对极权的穿刺超越顾准十年,领先李慎之20年,那就更不该忘记,写《无题九章》的时候林昭真的“病”了,写十四万言书时的林昭一直“病”着!大历史竟是如此残酷,如此耻辱,却又如此公正,又如此奇诡而侥幸:对浩劫——极权中国最清醒、最深刻、最前驱、最具超越意义的境界,竟是一位女囚在“非常态”中孤独达致的!——是啊,怎能又岂忍用“病态”摹之!难道不是举世“正常人”统统病入了膏肓,病入了血液,才唯林昭独醒?!
而另一方面,应该也必须这样说,如果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之后没有了那妄想着的不依不饶,如果没有了林昭对她误读了柯某的那番急切的担当,昆仑山巅孤独了730年的《正气歌》就会依然寂寞,华夏青史几乎就无缘正读林昭十四万言书了!——不要忘记:史无前例的林昭十四万言书历时170日完篇之际,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揭开史无前例的文革序幕已经25天了!
一诗而屹立昆仑之巅!
蒋先生多次对我说,不邂逅无题九章,他就不识林昭真境界,也就不可能会为十四万言书倾心穿凿三载有余了。先生对血诗题衣九章的校注在前,以为校注十四万言书的先导。先生注释之完备精当,一如其有言:“芸芸皆研究者,追魂者。而我们的五一九岁月,是同林昭一道焦日忧夜,分分秒秒如焚如炽过来的啊!”前后双注堪为双璧,是精诚所致,更是精魂所致。但既注诗在释史之先,与林昭狱中情境的切合,难免微瑕。这也是本序重在背景说明的原因之一吧。
我是根据蒋先生《血诗题衣九章校注》初稿的修改原件,录出本电子纪念版的,未经蒋先生审核,讹错之处责当在我。个别诗句的注释,我与先生见解难免相歧,如“李洪三世悼终军”一句,在我看来,1964年狱中林昭的价值造境,是难容对洪秀全、李自成的暴力事业任何正面意义肯定的了。但是,我未敢也不便擅改,一仍其旧——理当尊重蒋先生之大家之言。
是为序。并谨以此文此版纪念林昭殉难43周年。
2011/4/28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