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八月八日,《南方都市报》副刊发表了四川作家冉云飞的专访《“书匪”冉云飞:以酒佐书,坐看云飞》,记者余少镭以这样一段玩笑话开场: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假如哪天你失去自由,只允许你带三本书进去,你会带哪三本?’他略为沉吟,说首先会带一本字典,第二是一本没读过的(当然必须是分量比较重的),第三就是一本经典,可以反复翻阅,‘这样不会让你觉得寂寞’。”

没有想到,一语成谶,四个多月后,冉云飞“忽然”失去了自由,而且连三本书都不能随身携带。冉云飞曾经说过一句评论台湾作家李敖的话:“把我与台湾民主以前的李敖放在一起,高看了我;把我与台湾民主以后的李敖放在一起,高看了他。”后半句至今有效——如今的李敖已沦为一个突破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的、大一统专制主义的吹鼓手;前半句则可以修正——冉云飞当初如是说的语境,无非是他没有像李敖那样在专制时代坐过牢,而如今坐过牢的资历再也不是李敖的专利了。

我想到刚动过大手术、身体尚未痊愈的冉云飞,身体失去自由的种种苦楚,不禁为之泪下。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说过:“只有在提到自由两个字会怆然泪下时,人类的情况才会好转。”那么,我们的状况会好转吗?

“冉匪”与“冉杂”

 

冉云飞小照

冉云飞被警察从家中带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春节期间的某个晚上,我们一班基督徒的写作者在成都的一家餐厅中吃饭。在座的大都是冉云飞的老朋友以及希望跟他见面的新朋友。我就想,既然只有冉云飞一个人还不是基督徒,这不就是我们向他传福音的一次好机会吗?因为云飞的妻子王伟早已受洗,女儿在教会也有服事,现在就只等他自己叩门了。

那天,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分享过去一年里最让自己感动的事件、书籍或电影。大家都讲完了,最后一个说话的是冉云飞。王怡开玩笑说,今天云飞被我们这群基督徒包围了,我们就把压轴戏留给云飞。平时,冉云飞说话吆三喝四,声如洪钟,这是他少有的一次用宁静而舒缓的声调发言。

冉云飞说,一件就是刘晓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这是“六四”之后二十年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在推特上同步看到之后,他用电话和电邮等各种通讯方式,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很多朋友。第二件事就是他找到了一生都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云飞出生之后,生活中就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也从来不跟他谈及父亲的情况。母亲去世之后,他以为再也无法查考到父亲的资料了。不久前,机缘巧合,他了解到父亲还活着,已经八十五岁了。云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可以写成一篇小说,改天再跟大家详谈。

冉云飞最为人所知的外号是“冉匪”,他的博客即名为“匪话连篇”,他的书房即名为“反动居”。冉云飞的故乡酉阳与沈从文的故乡凤凰相隔不远,自古就是穷山恶水多土匪,用冉云飞的话来说就是:“襟连荆楚,攀依黔北,悬挂于巴蜀,势控南越,北纬三十度横切武陵地区,像日本武士切腹的勇毅决绝,神秘孤寂。陶翁所绘‘桃花源’,其模拟版本,遍布武陵地区,好比大城市的百货市场一样泛滥。”这种匪气,其实是中国底层社会生生不息的活力,以及不为体制所束缚的自由精神。在普遍中产化和白领化的知识分子群体中,这种气质已经很罕见了。

而冉云飞从小便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忌讳别人说他是“杂种”或“杂皮”。四川话中的“杂皮”一词,常有贬义,意为不务正业的混混、袍哥,但还隐含有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之意。冉云飞本人撰写的简历如是说:“生于寒素之家,长于草莽之间,起于青苹之末,混迹于土家、苗、汉三族混杂之地,杂种就是这样炼成的。诗人廖胡子亦武称我为冉杂,一为身上血液之杂,二意谓我读万卷书之杂,无多少人可比。”廖亦武写《中国底层访谈录》,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居然有一篇题为《藏书家冉云飞》。我跟廖、冉两人聊天的时候说,云飞藏书三万册,坐拥书城,堪比富豪,哪里是底层人物,老廖此举简直就是将“老子与韩非同传”!不过,与冉云飞亦师亦友的老诗人流沙河也如此形容他:“一身衣着像个打工仔,示人以土,毫不惹眼。”他若出现在火车站,人人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哪会认为这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和作家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唐诗一样生活”?

我认识冉云飞已经有十多年时间了。他是那种心心相印的朋友:平时不需要常常打电话、通电邮联系,但任何重要事件发生,彼此都会知道对方的反应和态度,而且从来不会猜错。这样的朋友,在一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于我而言,在国内也只有刘晓波、王怡、冉云飞、廖亦武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已。

记得那是我刚上研究生的时候,川籍作家伍立杨介绍我跟冉云飞联系。当时,冉云飞正在编辑《四川文学》的随笔栏目。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新闻出版的控制相对比较宽松,若干惨淡经营的省级文学刊物都开辟了“思想随笔”的栏目以吸引读者。所谓“思想随笔”,就是兼具思想性、美文性和批判性的散文。冉云飞给我打电话约这方面的稿件,我们便有了往来。

此后,我每次回成都探亲,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饭。冉云飞常常约来成都老中青的朋友,一起专谈国事,他俨然是成都独立知识分子圈子中的中心人物。那几年,我们常去一家名叫红锦天的小馆子吃饭,它的火锅鸡、火锅兔和火锅牛蛙都堪称“成都第一辣”。有了冉云飞、廖亦武和王怡这三个“大肚汉”,一大锅菜瞬间便如风卷残云般消失了。后来,王怡痛风发作,老廖般到郊区,大家一起大吃大喝的时候少了。冉云飞感叹说,再也没有当年酣畅淋漓地吃饭的乐趣了。

冉云飞个子瘦小,食量却大如牛。廖亦武在书中说,冉云飞一顿就能吃完一只肥美的板鸭。与他那巨大的食量相对称的是,他那如火山喷薄的写作量。有人的写作比较重质,惜墨如金,十年磨一剑;也有人的写作比较重量,著作不仅等身,甚至可以换算出几倍的身高来。但像冉云飞这样,每日都有长短不等的文章出世,而且差不多偏偏都是佳作的,却不多见。

以前,冉云飞的身上带有浓重的传统文人的名士气,比如喜好庄子、热爱唐诗,比如向往美食、美酒、美人。他曾经写过一本名为《像唐诗一样生活》的书,这是他给女儿讲唐诗的讲稿的汇集。我本来想写篇书评,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我的书评想从反面来写:冉云飞的理想为什么不能实现?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唐诗一样生活呢?

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毫无诗意的时代,别人都说这是两千年未有之盛世,冉云飞却看到了繁华之下的朽败、大话背后的谎言,看到了鼎沸鱼烂、大厦将倾。他的书房虽大,但在四川地震之后,却再也无法放稳一张钻故纸堆的书桌了。

在地震中,比天灾更可怕的却是人祸。在主流媒体“多难兴邦”的宣传口径下,冉云飞在网上发表了《最不可辜负的是民心》一文。如果是在帝制时代,皇帝为因为天灾而发表罪己诏,从天灾中寻找自己治理上的失误;然而,在党天下的时代,这样的批评让奴隶主和奴才们如坐针毡。于是,一起文人迫害文人的事件施施然地上演了:四川省作协党组全体成员与《四川文学》主编一道,找冉云飞进行集体谈话,“对其错误言论提出严肃批评”。省作协党组宣布,省作协三刊一报,一律不再刊发冉云飞的所有作品;关闭冉云飞办公室的网络系统。看来,不想当奴才,后果果然很严重。这个时代容不下“仰天长啸出门去”的李白,也容不下那些寻求诗意地栖居的人。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冉云飞的老朋友、记者马小兵在《冉云飞这厮》一文里的如此形容冉云飞:“写作一夜不累,喝酒八两不醉,打麻将通宵不睡,玩游戏如痴如醉,成天上网到处乱吠。”触网以后,冉云飞的人格形态由传统文人向现代公共知识分子脱胎换骨,其影响力也从四川盆地扩展到整个华语世界。他这样如此概括此一变化:“在遇到互联网的同时,我重新遇到了胡适先生(以前读过胡适,但感受不深,所以叫重新遇到),遇到了威伯福斯等人,这是改变我精神历史的向导。同时,我遇到许多活生生的向善而做点滴努力的中国人,这许多的精神与现实事件合起来,逐渐造成了今天的我。”中国网络上的语言方式和思维方式,受鲁迅和毛泽东影响甚大,冉云飞则致力于将胡适精神灌注其中,以宽容与自由来取代独断和仇恨。

有人选择庙堂之高,有人选择江湖之远。在中国的政治和经济都呈现“国进民退”的趋势之时,作家学者们纷纷以被招安、被御用为荣,争先恐后地参与瓜分官与商们剩下的残羹冷炙。而冉云飞不会喜好乌鸦口中的腐肉,别人趋利避害,他却趋害避利。他逐渐从主流媒体上消失了,也不再是官方重点培养的“优秀的少数民族的青年作家”及人大代表。反之,便衣们开始出现在他的门口,“被喝茶”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冉云飞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或天生的勇敢者,他要说话,不是因为他要用惊人之语去博取权力或名声,而是因为他太热爱生活、太热爱自由了。我还记得,几年前冉云飞来北京出差,我请他喝老北京的豆汁,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喜欢喝豆汁的非北京人。在饮食乃至思想上,他都是一个兼收并蓄并择善固执的人。他的外表“动物凶猛”,内心却是“一低头的温柔”。不仅对妻子、对女儿、对母亲倾注了深深的爱,而且对那些为义受逼迫的人及其家人也是无私地关爱。刘贤斌再次入狱后,他邀请刘的妻子和女儿到成都来做客,竭尽所能地予以经济上的援助和精神上的支持。

老诗人流沙河在一篇为冉云飞写的序言中说:“我曾撰联一副送他。上联:”龙潭放尿惊雾起。‘下联:“虎洞喝茶看云飞。’对着龙潭放尿,坐在虎洞喝茶,都要有胆有识才行。上联说雾起,潜龙将要跃出来,找那敢放尿的小子算帐,所以用一惊字。后来事实证明,这是虚惊罢了。”沙河先生是老运动员了,对现实的险恶有相当的评估,却也没有想到,更恶劣的遭遇不久之后终于降临到冉云飞身上。

冉云飞说过,他一生中有三件大事,分别是考上大学,八九事件,母亲去世。“一一道来,将是一本私人回忆录,那时我会更喜欢聂鲁达回忆录的书名:我承认,我历经沧桑。”这一次的牢狱之灾该算是他生命中的第四件大事吧。刘晓波说过,在中国,你要说真话,就得有跟警察和监狱打交道的心理准备。冉云飞显然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如聂绀弩诗云:“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我不愿有任何一个朋友进监狱,但我对包括冉云飞在内的每一个受难的朋友都深怀敬意。

将冉云飞这样的好公民抓进监狱的政权让人绝望,但,我们对自己不绝望。

因为,雾起之后必然是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