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9日参加“锵锵”节目谈郭美美话题,我犯了一回众怒,播出翌日,朋友密集转告:老兄你惹事儿了。关键一,不提红十字会;关键二,指围攻涉嫌“文革”遗风,总之,犯了众怒了。友人急劝我出面说清,我于是仿佛看见人群围拢来。播出去的节目,事后再辩,有用吗?“众怒”的要害不是“怒”,而是“众”——某人对我有怒,别吱声,今众人对我有怒,傲然不应可就不好了。

我确实鲜少上网,也不戴“围脖”,那天到录播室这才听说炫富一案。窦文涛先说及群众愤怒的重点是在红十字会,问我怎么看。我说:我对炫富毫无兴趣,或可谈谈事件背后的现代传播;红十字会更不想谈,因我从不相信官家,尤其是冠冕堂皇,挪了国际牌子和道德名义的机构……“锵锵”的节目通常对已在热议的网络事件与公众意见,不再复议,而在事件背后试着寻找若干可议之点,展开谈话。所以略一开场,即转入微博之类极易使某人曝光也便引致围攻的话题。这时——也可说临时——我忽而想起“文革”。原话怎样说的,因我不收看电视,此刻不很记得了。

一场关于郭美美事件的谈话节目,不谈炫富,不谈红十字会,反而议论现代传播的双面刃、又扯到“文革”遗风,关注此案的群众看了,当然会愤怒,至少,难以接受。内陆电视不可能公开转播,“锵锵”虽不过是娱乐性质的聊天,也多少属于明面媒体的舆论,谁不愿从中得到若干正面回应呢?所以翌日当我得知部分网民的愤怒,明白我的说话与此案的语境,发生错位了,如通常所说:“伤害了群众的感情”。

为什么我对炫富不感兴趣?这好比我对餐馆里一桌桌过于铺张的剩菜,无话可说。穷了几十几百年的国民,一朝富了,你拦不住有人要来招摇,一如饥饿的记忆潜伏及今,管不住众人点菜时,狠狠报复那粮票油票的年代,总之,都是对匮乏记忆的集体性心理报复,兼以自我放纵。时隔几十年,上几代记忆还会有作用么?这就是集体潜意识,不但隔代遗传,且会铸成集体基因,传给对历史几乎无知,也毫无兴趣的下代:某些下代眼瞧上代的寒碜劲儿,得了钱,就会本能地报复。

为什么我不愿谈红十字会?因为不相信,一如今日的大学,无非官场,无非官僚。我的不相信,还包括对历来监督它、改变它的所有可能,深刻地不相信。今岁,我所辞职的大学迎来校庆,好几家媒体要我说几句,我谢绝了:有何可说?说什么?说了而即使是发表了又有什么用?此所以近年除了上“锵锵”,我不再接受其他电视台采访,也不再公开谈论教育问题,深在理由,都是不信任、无所谈。我知道,不相信,不说,已在下风,已是下策。可是网民也从来处于下风,从来只有下策,如今有了“围脖”,惟整天调弄巴掌里那枚小手机——幸亏还有手机。

所以在公众舆论止于手机的目前,我忽然扯到“文革”遗风,实属错位。我为此难过,同情于网民的愤怒。这是需要捍卫的愤怒,一如我们不得不握紧手机,表达一点正义、表达一点愤怒——虽然仅只是表达,仅止于愤怒——的私人权利。

我愿以这篇小文先来说明我何以不谈炫富、不谈红十字会。下一回,我愿说说何以坐在演播室的一瞬,忽而念及“文革”的群众。李承鹏先生对我的驳斥,我读见了。他说得对:“文革”的自上而下闹,不可与今日公民意识、公众舆论相混淆。我因此欣悦“文革”已被今天的年轻人看清。但愤怒网民的年龄恐怕多半七零后,对“文革”的祸源虽有认知,毕竟不曾亲历“文革”的祸象:历史,是由无数细节所编织。我将说一点“文革”的小故事,是的,自上而下,结果呢,变成自下而上、上下不分的闹剧、悲剧和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