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征文


 
辛亥革命离我们100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好在事实俱在,革命的过程和结果基本上一清二楚。它不是遥远的汤武革命,也不是神神鬼鬼的太平天国革命,没有多少重大而隐秘的“真相”与“悬案”可供重新考证或重新解释。即使胡言乱语如毛泽东者,好歹也得偶尔回过头去接受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的检验,而不可能随心所欲按其“唯物史观”造出他臆断中的整段历史。

辛亥革命从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湖北光复,到各省响应、纷纷“独立”,到袁世凯出山、清政府改组,到双方停战、南北和谈,到孙中山返国、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到皇帝退位、南北统一。这场革命仅历时四个月,就以较小的代价、低度的暴力,推翻了延续二百六十余年的大清王朝,终结了实行两千余年的中国传统帝制。试问:如果这样的革命也叫“失败”,又有什么样的革命不失败呢?

对于一个尊重事实的人来说,你可以质疑辛亥革命政治上的必要性、理论上的正确性、道义上的正当性;你可以说那场革命虽然事实上胜利了,但假如不革命,中国未必就会更糟,改良、立宪或许也可以实现同样的、甚至更好的政治目标;你也可以说清朝未必就有那么坏,坏到了非以暴力强行推翻不可的程度,中国传统帝制也未必就一定会与现代化、宪政民主不兼容,非要对其一刀两断、斩草除根不可,留着一个虚君,或许既可斩断那些想要创立新朝代者的邪念,又更有利于构建一套英式宪政的权力均衡体系,……诸如此类的质疑,即使质疑错了,也只是观点之争,并无伤大雅。但是,你若质疑辛亥革命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者,质疑宣统皇帝、清朝政府是否真的是被辛亥革命所推倒,那就未免有些离谱了。

而如果你承认那场革命确曾发生过,也确曾推倒了它立志要推翻的王朝、皇帝和政府,却又说它“失败”,这是什么道理呢?

 
在很大程度上,辛亥革命的成败问题是一个假问题,只是词义之争、文字游戏。

当孙中山、毛泽东这些人在谈论辛亥革命成败的时候,通常只是在玩弄“革命”、“成功”、“失败”这几个字眼,其内心里是明显缺乏对事实的真诚的。他们所谓“失败”,其实与无可变更的历史事实无关,不过藉以表达自己对革命之后的各种政治变化的某种不满态度、某些消极情绪、某类继续革命主张、某个破坏性愿望罢了。孙中山有失落感,想打翻身仗;毛泽东有自大狂,想登峰造极;因此才别有用心地拿革命历史说事,此种作法殊不可取。

对孙中山而言,如果说袁世凯当权就叫做革命“失败”,则古人所谓“功成身退”四字何意?“功成不居”四字又何解?再说,袁世凯在革命胜利之后掌权,乃是依据南北和谈的协定、孙中山本人的推荐、南京临时参议院的选举,另外还有清帝退位诏书的委托,事实上也还有当时主流舆论的肯定、北洋军队的拥戴、英美等主要强国的支持,可谓手续齐全、名分正当、实至名归。不管怎么说,袁世凯绝不是靠阴谋诡计或不正当暴力夺取了本应属于孙中山的权力。试问:袁氏掌权怎么就能解读为辛亥革命失败呢?——更何况,让我们说一句公道话,袁世凯对辛亥革命未必无功,且未必功劳就比别人小。袁氏称帝固然不对,但那是后事。以革命当时的情势而论,袁世凯善待民军,调和南北,兵不血刃,逼退清廷,如此巨大、如此难得的革命贡献,其实是无人可替代的。

如果说只有革命党把新老“反革命”全部杀头、完全消灭,然后一党专政,且长期专政、拒不下台,这才叫做革命“成功”,否则就是“尚未成功”,那么,这样的“成功”只配叫做屠杀成功、夺权成功,与革命成功既不是一码事,亦不具有必然联系。而革命党若要揽权成功,其前提条件便是革命已经提前成功,可见,这两种成功在主体、时间、条件、性质上不可混淆。你不能以革命党揽权不成功,而返过头来污说革命原本就不曾成功,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毛泽东而言,说什么“彻底反帝反封建”才叫辛亥革命“成功”,把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才在中国时兴起来的“帝国主义”这个概念硬搬到了辛亥年,硬说什么“革帝国主义的命”是辛亥革命的目标,这不是十足的胡说八道吗?

在那个年头,在那一拨革命老前辈当中,“反清复明”有人说过,“只排满,不排外”也有人说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更有人说过,但“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却没人喊过。那未免喊得太早了。从辛亥到五四,那是一段主义纷呈、时势变迁、令人眼花缭乱的峥嵘岁月,“变法”曾为最激进的思潮,转眼间成了保守落后的代名词,“革命”曾是洪水猛兽,转眼间成了各党各派竞相标榜的旗号。思想潮流变得太快,自作聪明的毛泽东先生时空错乱了。辛亥革命是反清革命,不是义和团“扶清灭洋”,在辛亥年前后,毫无疑问,“帝国主义”列强仍是革命者学习、模仿的榜样(到了五四时期才开始变成激进派别“打倒”的对象),孙中山黄兴们当年想要争取外援,想要争取列强在反清革命中保持名义中立,巴结“帝国主义”还怕来不及哩!岂能把“反帝”高指标强加给一场已经成为过去完成式的反清革命!(至于“封建”一词,毛一辈子没用对过一次,“彻底反封建”与辛亥革命成败之关系,姑且不论了。)

 
有人说,辛亥革命之后,“人民主权”没有实现,民国有其名而无其实,虽然皇帝没有了,不叫皇帝的皇帝仍大有人在,所以,辛亥革命并没有成功,或者说,它只是形式上成功了,实质上却是失败了。这种说法貌似有理,其实混淆了议题,把革命之后国家重建、政制重构的成败,与革命本身的成败混为一谈了。

照这种说法,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场革命可称得上成功。比如说:法国革命“失败”了,因为法国人民在革命之后的岁月里经历了许多的复辟、停滞和波折,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建立起比较稳定、比较可靠的民主制度,你大可以说,此前的法兰西第一二三四共和国全都有一点有其名而无其实,法国革命岂非失败哉?

美国革命当然也是“失败”的,因为革命以后很久美国的黑奴才被解放,又很久以后黑奴们的后代才获得公民权,而《独立宣言》的豪言壮语却是“人人生而平等”,你大可以说,当年美国革命的成果也是华而不实,华盛顿、杰斐逊们岂非失败哉?——这样钻牛角尖的革命成败之争还有什么意思呢?真有所谓“理论价值”吗?

至于列宁的俄国革命,毛泽东共产党的中国革命,若按同等的成败标准,恐怕就失败得更惨些。因为俄共、中共的革命先烈们曾经摇旗呐喊,曾经赌咒发誓,要达到人类从未有过的“高得无比的民主”,要实现“无比美好的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不光要解放自己,还要顺便“解放全人类”。别人家的革命“失败”,充其量只是有名无实,共产党的革命却连名带实全都弄丢了,苏共没了,东欧变了,中共再也不敢对劳苦大众真情表白“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了,还好意思说“伟大胜利”么?

又有人说,如果辛亥革命是一场反对满清王朝的民族革命,它就成功了,如果它是一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就失败了。不幸的是,中共领袖和理论家、大陆中国的历史教科书明明白白写着“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就好像是做了一个叫做“失败”的圈套,让“辛亥革命”自己往里面钻。这种相对主义的成败准则似乎很公允,但是,却没有人用同样的准则去套一套1949年获胜的共产党革命:如果共产党革命只是为了“把蒋介石国民党赶到那么几个小岛上”,那么,它就成功了,如果这场革命是“国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那么,它就失败了。因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不久就和“国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其他部分彻底闹翻了脸,差一点就要大打出手,而最后,“国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在它的发源地欧洲一夜变天,一败涂地,以至“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已经成了我们的后代很有可能再也听不懂的历史名词。

若中国的革命史学都按以上的“辩证逻辑”来论说成败,大概就都成胡扯了。这种不好好说理的毛病确实是从黑格尔、列宁那里一路传过来,是有“理论渊源”的。按照黑格尔——列宁——毛泽东这一路人的“辩证逻辑”,其实,任何一次革命失败都有可能被他们说成是成功,因为他们会说,这只是形式上失败,却“从根本上动摇了某某的反动统治”,或者“为最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也就是说,这样的失败简直就等于成功,甚至比成功还要成功;反之,任何一次政治上的成功也有可能被他们说成是失败,因为他们会说,这成功只是表面的、暂时的,今天胜了明天会败,今年胜了明年会败,即使胜了一千一万次,到两千两万次的时候也还是要败,且胜得越久、败得越惨,凡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事情注定要失败,失败、失败、再失败、直至灭亡,就是其必然的命运。这又等于说,某些成功简直就不如失败,甚至比一切失败还要失败。

这些玩“辩证法”的人是我们正常人所惹不起的,他们若是存心胡扯,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因为“真理”和“必然规律”掌握在人家的手上(我们正常人一般不大敢夸下海口,说自己的见解一定是真理,可人家就擅长这个),若再有无上权力在手,那就只有昏天黑地的“辩证法”,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了。说胜利等于失败算什么,毛泽东还说过:卑贱者最高贵;越穷越光荣;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越多越蠢;仁慈就是残暴,而且是最大的残暴;核大战不可怕,死的人越多越有利于世界和平;中国人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可以更快建成共产主义。——这样一个霸气凌人的胡言乱语者,政治人格与疯人相类,谁敢和他讲道理呀?讲得清吗?

 
窃以为,就“革命”、“胜利”、“成功”、“失败”这几个词的本义而言,从体制外推翻了一种既存的政治统治,以外力的作用强行中断了一个政权原有的内在连续性,这就叫做革命成功。否则谓之失败。至于革命成功以后,其“胜利果实”是不是由发动革命的革命家及其追随者们所取得、所独吞,新国家是不是由革命党长期掌权,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社会变化还是细水长流的社会沿革,是不是完美无缺地建立起了革命家们曾经许诺过的美好制度,人民的生活是越变越好还是越变越糟,那通通都是另外的事情,是革命胜利之后的事情而非革命本身。

以此而论,说李自成的大顺革命、张献忠的大西革命失败,洪秀全杨秀清的太平天国革命失败,或说辛亥革命之前的萍浏醴、惠州、安庆、钦廉、广州等诸次局部革命失败,这都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它们确确实实是失败了,败得人仰马翻。

今天,说突尼斯、埃及的某某花革命已经胜利,说利比亚尚在进行的暴力革命即将取得胜利,大概也没有什么异议。虽然这些国家未必能够“彻底”扫除专制独裁政治,未必能够顺利建成稳健、有序的宪政民主,民主自由或有可能仍是一个长远而艰难的目标,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仍然难免要忍受有名无实的失落。但在他们那里,曾经一言九鼎、大权独揽的独裁者确确实实是倒台了,不能再发号施令了,已经变成了“前领导人”,独裁者的政府也确确实实已经被推翻了,而这,就是革命胜利的标志。

至于辛亥革命的成败,我认为,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争议的。辛亥革命当然胜利了,成功了,即使成功得不大“彻底”(人间之事哪有“彻底”?天使和魔鬼才能“彻底”),在成功之后、人们迫切需要更大成功的时候,国家大事又多不如人意,但毫无疑问,以当时当事的基本事实而论,辛亥革命确确实实是成功了。

但愿我国的政、法、文、史家们不要再犯孙、毛犯过的错误,论历史成败不以历史事实为依据,而专以阶级立场、党派利益为依据,以今天的政治需要去裁剪已经逝去的历史,这是非常令人讨厌的。你可以肯定或否定、赞成或反对某人、某党、某革命、某制度,但是,“成功”和“失败”不是可以任意互换的两个词(即使用了“辩证法”也不可以),后人的喜好和愿望也不可以强加给前人旧事。何况,那段历史相去不远,事实就在那里摆着,诡辩是没有意义的。
2011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