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老基督徒王子胜的声音突然湮没在一片城市嘈杂之中。我拿起录音机反复检查,又将磁带掏出来重装重放,终于明白,这个访谈的后半截已被永远抹掉了!

廖亦武!你个狗鸡巴!我抬脸冲窗外,好像在骂另一个人,一个盗窃记忆的贼。双耳直鸣,冷汗直冒,猛砸自己的秃脑门,跟戏子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均无济于事。此前一段,为打出国护照官司,我先后去了成都、重庆、涪陵、北京,辗转20多天,才折回云南。好不容易收拢心猿意马,要咬牙切齿干活了,却出意外!十几年,我访谈了200多次,这是第一次出这种低级可笑的意外!

稍微冷静,就从桌边败退至床上,平躺着琢磨补救法子。是否如过去搞《底层》那样,凭记忆往下整?我这方面的能力超常,估计读者也很难窥破机关。可是,可是,心里总有一道陡坎,翻不过去。

唉,追寻了6年各类冤案,不知不觉,就养成较劲的陋习,自己对自己有“善始善终”的要求了。可却时常贪恋《底层》里那种民间文学状态,无耻、率性、疯癫、麻木,脓血溅得比天高,脸皮厚得比城墙,无可救药如明代写《三言》《二拍》的冯梦龙。

废话打住,我立即与孙医生取得联系,敲定重访圣徒后裔的时间。2007年8月5日,我从丽江赶往昆明,正好实验电影《苍山下》的摄影老骥和四川平武县作家阿贝尔也在孙医生家里,于是相约第二天清早同行。

6日8点半,我们打的斜穿春城西北角,抵达乱得不可开交的黄土坡车站。由于在行进中交谈激烈,竟将背包忘在了车子后备箱里。那可是我跑江湖的全部行头啊,计有:随身多年的洞箫、紫铜转经缽、算盘、口琴、铃铛、拇指琴以及好友岳建一不久前才送我的特制的埙。此外还包括照相机、录音机、电话本、各类音乐CD若干——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气紧和肉疼,不愿相信真的丢了。

可当时,跟电影镜头一样,才两三分钟,我就回过神,失声尖叫“糟了”。可出租车转眼已绕过一大堆建筑垃圾,消失在气势汹汹的烟尘里。我和老骥情不自禁地抬脚就追,横穿马路时惹起七零八落的喇叭声,可最终只有望尘兴叹。孙医生更是顿脚自责,为什么没养成要发票的习惯呢?

不得不继续打的,几乎跑遍整座城市。先抵门脸气派的市公安局公交分局,在一位边看报纸边答话的女警察手里作例行失物登记;然后抵门脸同样气派的客运管理处,在一位边看电脑边答话的男警察手里作例行失物登记。接着,只能如纸人一般飘荡在街沿,面如黑铁,心如乱麻,可既定的生活目标不会因此改变。

咋这么倒霉?老天爷啊,这不跟抄家差不多?你怎么也学专政机器,动不动就收人家伙?我虽属天然戏子,可也没有玩物丧志,耽误码字的正事嘛。

老骥说:都怪某地的狗屁诗人某某,今天不提起他,你的情绪不会这么波动;你的情绪不波动呢,背包就不会忘。

心不在焉地点头称是。与17年前纠集一拨人搞《安魂》如出一辙,我的第二部实验电影《苍山下》拍完后,拿到某地大学一哥们负责的电教中心剪辑,由于保密好,当时没出任何纰漏。可时隔两三月了,国保警察却突然上门搜查,缴获存放在教学电脑里的《苍山下》原始盘,还传唤、审讯了所有参与本片后期制作的人员,在当地文化界引发不小的震动——这连锁性灾难的直接祸首就是刚才老骥提过的诗人某某。有一天,几个国保警察请他喝酒,席间称兄道弟,其乐融融。可人家却乘着醉意,突然发问:听说廖亦武前一段来过本地?诗人不假思索地点头。人家接着问:你跟他是一二十年的老朋友,没在一块喝一壶?诗人答:他有事,不想喝。又问:啥子事?又答:做碟子。再问:啥子碟子?哪些人参与?再答:这个嘛,这样的。唉,不晓得是天真还是糊涂,总之绝对不是故意出卖,诗人搜肠刮肚与警察掏了心窝子,他认为管他干啥的,既然能混到一个酒桌上,就是缘分,就该掏心窝子。回到家清醒了些,隐隐觉得不妙,就连夜给《苍山下》的余党们打电话,通知“警察马上要来”。

我气得喷血。祭灵招鬼,《苍山下》和《安魂》的路数相似,这要放在17年前,不又酿成一起反革命集团案?可是社会毕竟进步了,17岁的孩子正当花季,不可能了解六四屠杀或反右劳改。我虽然为一时愤怒付出“丢失行头”的代价,可还能甩手甩脚地摇摆在外省的大街上。

新买了录音机。重整旗鼓已是中午11点。我们返回黄土坡车站,竟目睹售票处内外人海茫茫,我懵头懵脑扎入,游泳似地爆挤三二来回,人都成湿漉漉的肉饼,仍靠近不了任何一个售票窗口。孙医生把住一个彝族妇女打听,原来今天正巧是彝族的火把节,所以在天黑之前,四面八方的人流都会源源不断地涌向禄劝县城,汇入当地通宵达旦的节日狂欢。

他妈的,这世界和我较上劲了。孙医生刚提议改日再去,我就嚷着“不行”。迂回到站外,正碰上一辆被交警罚过款的气冲斗牛的破面包车,我灵机一动,就妄称“电视台”,对染着满头金毛的司机和售票员进行了短暂采访。老骥端起摄像机,很配合,很唬人。骗局就这样立竿见影,在双方共同谴责交警乱罚款之后,售票女孩答应拉我们一行四人去禄劝的“合理要求”。

在建筑工地和垃圾场之间寻了家烂饭馆,老板自称是四川广安人,紧挨邓小平老家,所以要给我们弄一份老邓爱吃的地道豆瓣鱼。可端上桌的却是老早就砍成块的死鱼,幸好佐料极浓,掩盖了死鱼味,所以我们非但不计较,还乘着旺盛的饥焰,整光了一大盘土豆烧臭牛肉及几盘素菜。在用餐间隙,敬业的老骥顺势体察民情,了解到这家老板曾远行广西搞传销,蚀了7万元老本,人还遭扣押,差点没回得来。“凑了几千元接过这家店,开头生意马虎,可是后来就一直修路,日他妈修了两年多,还在修,把周围的服装店、杂货店、旅馆、茶楼、饭馆都修垮了。老子经过传销的破产洗礼,算最后一个钢铁战士”。

我颇为感触地拍他肩膀:对,死扛、死扛、再死扛,只要功夫深,破铜烂铁也能炼成金子。

下午1点,我们的破车终于正式上路了!乘客5人,加司机和售票员,刚好满载。途中,孙医生继续给客管处打了若干电话,追问失物下落,均无果。在丽江玩耍的京城酒友余世存闻讯发来几个短信,尽力抚慰。想起他不久前在香格里拉古城酒吧里,观摩藏族艺人热西才让与我的即兴音乐现场,还作了诗文:才让的听众只有我们十几个人,但他唱得认真。尤其他跟老威的配合,更是神奇。二人刚柔相济,一个宏亮时,一个低沉;一个人唱得如丝如线,一个人就唱得如钟如鼓。二人的歌喉都有一种悲绝,但在这雨天并不凄凉,反而有一种神圣、超凡的纯粹性。老外们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似乎在听这异国音乐,又似乎放空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曲歌罢,大家鼓掌。才让就和老威们进入下一个演奏……

接着是古体诗两首,其一:少年哀乐过于人/老成即兴即天声/言辞穷绝思护法/江湖看尽自造身。其二更有味道:玉树倾折飘零若/三千寻音回向若/万人投宿心怡若/香格里拉一般若。

可如今,演出行头全没了,这一切只能如一个余音绕梁却嘎然熄火的美梦,叫我一腔空落落的。

然而文人的酸劲儿可爱却不顶用,车又堵上了。金毛司机伸脖子打望分把钟,嘀咕道:惨啰,少说前面堆了百多辆车。三十六计溜为上,趁屁股还没被封严实,掉头绕道吧。金毛的聪明才智令众乘客交口称赞,于是就得意忘形,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滴溜溜地耍开方向盘,将车摆弄得如一头浑身泥浆的公狮子。还夸口道:这昆明周围么,莫有老子不晓得的路,我出不去,胡锦涛也出不去。

可能是吹牛太满,老天爷不爱听,不过十几分钟,车又在另一条路上被堵。金毛继续发挥聪明才智,立即掉头。如此故伎重演了五六回,不仅不值钱,还耽误了大把时间,于是众乘客的交口称赞变成交口挖苦。在昆明呆了多年的孙医生严正指出,与其在岔路上拐来拐去,不如一开头就直奔大道,尽管大道也堵得凶,特别是王家桥一段,可能一堵就一两个小时,但是今天火把节,去禄劝的车流量增添数倍,交警必定也大量出动,没准比平时还疏通得快些。而一旦沦陷于小路,死定了就死定了,交警不会来。

金毛灰头土脸,充耳不闻,最后干脆推开车门下去了。窗外是起伏的郊野,谁也弄不明白,车怎么会驶入这绝望的包谷地,并且还首尾相接,好几十辆呢。昨夜才下过雨,泥路坑坑洼洼,迎面过来的一辆小面包,错车时轮子偏了十几公分,立马如慢镜头一般,缓缓朝土坎下倾斜。渐渐,在人民大众的惊呼中,车体打了半个滚,右前轮悬空而起。

接着,司机和乘客如狼狈的庄稼,从朝天车门内接二连三地生长出来。我探出脑袋,望见我车热心的金毛已加入抢险行列,还奔前奔后,指挥对面一辆一辆倒车——仅此一项,就足足折腾了大半个小时,然后才是敌退我进。教训横在眼底,所以每次错车,都有三、四个司机停车出头,充当义务交警。日头偏西了,我不禁叹气道:这大约是老子2007年最不顺的一天。

孙医生道:没关系啊,今晚回不来,住禄劝也行。

我学基督徒的样子,低头祷告:主啊,您在考验我老威的信心吗?逗得孙医生哈哈大笑。

下午3点40左右,路到底打通。久困的车子立即撒开车轮,没命狂奔;我们在车内持续摇晃、蹦跶了1个多小时,禄劝县城居然就遥遥在望。老骥道:这哪是开面包车,简直就是开超音速飞机!话音未落,连人带座位就跳将起来,脑壳猛射车篷,回落时还把我的脚背压了。此起彼伏的哎哟惨叫,金毛司机却丝毫没受影响,一转眼,车站就到了。

4人车费120元付罢,接着又花100元,雇同样的面包车重返几十里外的楚雄州武定县高桥乡下长冲村。由于遭遇太多挫折,我已习惯性地往坏处琢磨:万一王子胜老人不在家咋办?病重咋办?

快6点了,火烧云笼罩着天空和大地。我们在教堂对面靠边停车,又落脚在大半年前落过脚的红土上。这边走啊——我轻车熟路地招呼大伙,内心却暗流涌动,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