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寒的博客里读到这样一句话,“中国是个毛邓(矛盾)社会,华(化)解不了,胡搞几年,赵(照)样不行,江(将)就一下,再胡搞几年,就习以为常了”。这一串双关语既描述了中共政体僵化的历史过程,又把毛泽东、邓小平、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八位中共首领的姓氏嵌了进去。不过,让我受到触动的并不是“江就一下”“胡搞几年”这些妙语,而是“毛邓社会”这个无甚新意的词组。我以为,这个词组抓住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毛邓社会”正是中国政治体制——及“体制内”社会——的真实写照,此处不取谐音,而用本义。

说“中国是个毛邓社会”,或许不尽贴切,但我们可以在比较贴切的意义上说:中共高层是个“毛邓社会”。尽管毛死三十五年,邓死一十五年,毛、邓二人肉身作古却阴魂不散,至今仍是中国政体的灵魂性、标志性人物。如果要为中共政权挑选两位形像代言人,当然毛、邓为不三人选。毛、邓不是一般意义上所谓“两个伟人”,事实上,他们在党内就是两座大山,压得后人动弹不得,毛、邓的路线、思想、理念,及其所代表的制度、秩序、结构,仍然还是中共政治生活中“活生生的现实”。

无论政策还是路线,机构还是规则,正式组织还是帮派,今天的中共政体仍在毛泽东、邓小平所画定的框框里打转。如果我们完全不提毛泽东、邓小平这两个名字,当今体制的基本特征是难以描述的,甚至是难以理解的。而相比起来,其他几位中共领袖于现行体制的份量则可谓无足轻重。

近些年来,我们看到薄熙来在重庆搞政治运动,人山人海“唱红”,雷厉风行“黑打”,思想、话语、旗号、仪式、手法,基本照抄于毛泽东文革时代,做此等大开历史倒车的事情居然畅行无阻,大半常委竟敢“充分肯定”,由此可见。毛原教旨主义仍未过时,甚至于仍是中国政坛“显学”之一,一旦有风吹草动,毛极权体制及其文革模式是可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而迅即死灰复燃的。

我们也听到,温家宝用“得而复失”、“死路一条”的经典邓式恐吓性语言呼吁“政治体制改革”,汪洋用“解放思想”、“杀出一条血路”的经典邓式口号表白自己的改革派立场,这让人不能不惊讶于中共改革派政治语汇之贫乏。正如当今左派不能克服毛泽东的局限,当今“走资派”也没有多少超出邓小平的地方。当毛左复兴、改革受阻之际,中共改革派最锋利的反击武器仍然还是已经被“六四”证伪的“邓小平理论”。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时期,政体僵尸化的现象并不是一种正常状态。以上是“毛邓社会”的第一层含义。



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从派系斗争视角看中共政权的走势。比如说,当今中共高层,“太子党”与“团派”的动态消长即被国内外舆论广泛视为判读中国政治走向的钥匙之一。然而,这样的看法虽非完全无用,但大都不得要领,因为“太子党”其实不成党,“团派”其实也没有派。

所谓党、派,成员间或有制度化的组织生活,或有相似的主张、相近的政见、公认的领袖,或有非同一般且不可割舍的感情联系或利益结盟,此三者皆无,则形同一盘散沙,无所谓党、派可言。当今出现“太子党”、“团派”这两个名称,倒也并不奇怪,因为要在中国做大官,基本上只有两种人、两条捷径,一种是高干子弟,家族里有大人物,靠父叔辈相互提携而上位;另一种是平民子弟,只能靠上司赏识、提拔——最好是靠上司的上司越级赏识、跳级提拔。前者是“太子党”路数,后者便是“团派”路数。高干子弟的仕途多由军干转党干——因为军中熟人多、军队高层相对封闭,或先空降基层、再跳升高层,而平民子弟则很难从军队和基层跃起,大多只能走高级团干(或高级文秘、高级幕僚)跃迁高级党干这一条途径,因为只有这一条路才是通天的,若依法依规由副科、科、副处、处、……一级级循序渐进,哪怕一级只做一届,想从乡长做到政治局常委,咽气之前是升不上去的。所以,“太子党”、“团派”无非反映了中共高层两种家庭出身、两条升官路径之区别,跟党内派系并不相干。这两个名称的存在,说明中共选官制度之愚昧、之落后、之狭隘、之丑陋,不但比不了近代西方的民主制度与公务员制度,即便与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相比,也落后一千年不止。

我以为,以政见、“路线”、政策、利害关系及感情联系而论,中共高层真实的派别,大抵只有两派:不是毛派,便是邓派;或许还有一个处在中间的亦毛亦邓派(初一是毛派,十五转邓派,或者此事选边毛派,彼事选边邓派)。高层或有非毛非邓独树一帜的人物(如胡耀邦、赵紫阳,此二公属于高层异类,并无派系,在那个沆瀣一气的“毛邓社会”里是环境不适者,曲高和寡,终被淘汰出局),却未有非毛非邓独树一帜的派别。而中共的政治“路线”,也大抵左则返毛,右则趋邓,故而左右摇摆,左冲右突,却始终没有跳出以毛邓为左右边界的政体框架。

江泽民当政十三年,前三年偏毛,中五年趋邓,后五年亦毛亦邓。江泽民的搭档之中,李鹏偏毛,朱镕基趋邓。当今高层,很明显胡锦涛吴邦国偏毛,温家宝趋邓。各省封疆大吏之中,前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言必称毛,是毛泽东原教旨主义信徒(薄书记给重庆的下属派发毛像,自己不说“送”,也不准下属说“拿”,要说“请一尊宝像回去”,这就颇有一点原教旨信徒的范儿了),大概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的毛左派领袖人物,而上海俞正声、广东汪洋等人,则显为邓派传人。

至于所谓“上海帮”、“清华帮”、“石油帮”、“电力系”、“金融系”之类,均为若有若无的非政治性朋党,并无相对稳定的派别门户,亦无彼此区隔的旗号色彩,仅为权钱交易性质的利益结合体,是不定型、易散伙、随时都可能人走茶凉、各奔前程的临时性团伙,近乎乌合之众,而不是有确切的政治主张和历史传承的真正意义上的党内派系。



在一般的意义上,毛、邓是不可混同的,用毛左派的语言来说,他们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个司令部”的代表人物。毛、邓标示中共政体的两极:一左,一右;一文革,一改革;一“阶级斗争为纲”,一“稳定压倒一切”。二者似乎冰炭不投。但这仅是“毛邓社会”的一个面相。另一方面,毛、邓又是共容的,在以毛为左边界、邓为右边界的思想区域和政策区域,存在着一个毛邓共容的政治空间。这个空间,就是我所谓“毛邓社会”。也就是说,在体制高层有一个政治上的安全区:在体制内居于毛之右、邓之左,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合法生存,不怕别人挑刺,有足够的回旋余地可供抵挡政治对手的挑战和攻击。

在中共党内,毛、邓均被认为具有出众的能力和非凡的业绩,其过人之处多多,是可供后人效法的成功领袖。按一般人的理解,毛泽东是“开国皇帝”,邓小平是“中兴之主”,二人都是体制创造者和规则制定者。然而,毛、邓二人又都是政治上的失败者:文革的惨败宣告了毛泽东极权体制的彻底破产,而文革给中共和中国所造成的巨大创伤至今未愈;“六四”镇压暴露出邓小平“跛足改革”的严重不足与致命缺陷,而这些不足与缺陷至今未得到认真的改正和修补。这当然也就意味着,毛、邓均有其不足效法、必须修正的地方。

事实上,不是毛泽东、邓小平的成功造成了“毛邓社会”,正是毛泽东、邓小平的失败造成了“毛邓社会”。如果毛体制很成功,则邓小平在政治上无立足之地(甚或性命不保),邓的改革将无从着手,中共自然无所谓“毛邓社会”;如果邓的改革很成功,则毛泽东必在政治上受到清算且声名狼藉,薄熙来之流文革余孽将不再有复辟毛左路线的操作空间,中共亦无所谓“毛邓社会”。

所以,“毛邓社会”是毛、邓失败的产物,是中共政体失败的产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断言,“毛邓社会”是没有前途的:连毛泽东本人都干不下去的事情,“五不搞”辈、“薄泽东”流又岂能侥幸成功?连邓小平本人都难以奢望的“深化改革”,后邓时代的庸常政客又岂能轻易得手?关于“毛邓社会”,结论是:毛邓江胡之后,中共新一代领袖若要走新路、开新局,必须痛下决心,走出愈益僵化的“毛邓社会”,因为困于毛邓,则进退两难,抛开毛邓,或地阔天宽。以上是“毛邓社会”的第二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