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大陆朋友看到香港人坚持平反六四,都觉得非常感动,甚至有些惭愧和内疚,他们认为香港人替他们做了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去做的事。根据这样的印象推理下去,很容易就会得出港人民族感情深厚的结论。的确,从八九那年开始,我就相信,六四在香港绝非一场单纯的民主运动;它还是一种奇异的民族主义运动。

且看当年香港人游行集会的口号标语,“血浓於水”绝对是其中一条最常见的四字词.这难道不是很古怪的说法吗?什么叫做“血浓於水”?那时正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紮营守夜的青年学生会打出写着“血浓於水”这四个字的旗号吗?当然不会,正如他们也不大会唱“龙的传人”和“我是中国人”这些歌曲一样,因为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中国人。唯有香港人,这块殖民地上的居民,才有需要提出自己也是中国人的证据,才有必要反覆告诉自己何必关心何必参与这场运动的理由。而这证据就是我们体内流的乃是中国血,而这理由便是大伙一遍遍唱诵的“我不管生在那里,我是中国人”了。

换句话说,正因香港人的身份可疑,所以我们才得利用类似的口号与歌曲自我去解释我们上街的原因,而且还是对我们自己解释。

许多年之后,有机会和一个内地派来香港的官员见面,他也很不明白香港人硬是放不下六四的玄机,还怀疑这是不是“爱国教育”做得不到家的缘故。我便向他解释恰恰和他以为的相反,不忘六四正好表明了香港人没把自己当外人的“爱国”情怀。他很震惊;而我又该如何向他说明我们那一代人因此而起的国族认同,以及随之而来的挫败与创伤?这般複杂的心事,大陆人固然不懂,党官更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