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包遵信是1984年,缘于他的一套《走向未来丛书》。当时我还在南开历史系念书,老师要我们读前四史和马恩原著。教科书很枯燥,都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除了唯物史观就是阶级分析。那时候关于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是热点,各种观点都有,但大多是在马列框框下折腾来鼓捣去。  
      西方社会思潮纷纷引进,三论很时髦,突然读到这套丛书中一本,名叫《在历史的表现背后》,作者是金观涛,主编是包遵信,文字优美。书中提出的超稳定结构,导致了封建社会长期延续。按照目录,又读了陈小雅写严复的《摇篮与墓地》,文字照样优雅。原来学问也可以喜闻乐见。对包遵信先生,我们还不甚了解,觉得能编出这样的丛书,一定是位高人。
  
      1986年前后,我已在石家庄教书了。文化热兴起,《河殇》风靡,我很向往。发现中国文化书院的招生广告,招收比较文化研究班学员,被拉来的大旗中,有梁漱溟、包遵信、汤一介、李泽厚、刘在复、温元凯等。第一年学费就要60元,这是我一个月工钱。软硬兼施,让学校出学费报了名。学得不好,但得到不少书,眼界进一步打开。包遵信的分量,更重了。
   
      1989年5月14日,我正在绝食。戈尔巴乔夫要来,广场被我们盘踞,形势紧张。严家其、包遵信、苏晓康、戴晴、温元凯、李泽厚等12名学者来看学生,动员大家回去。远远看不见包遵信先生。斡旋失败他们离开广场时,我从纠察队后面冲过去,拉住老包在桔黄色背心上签名。这才发现,高人其实很矮,但字写得好,没被四人帮耽误过。身边人太多,老包瞪着小眼儿,给我签名时看着别处,顶多看到了这件橘黄色背心儿(上图)。枪响后风声鹤唳,背心被家人烧掉了。几年后老先生大牢坐完出来,见面时我提起,他说不记得我。现在找他签字很容易了,拿包烟啥都能搞掂。
   
      1989年5月17日,一封激烈的宣言,据说出自老包之手,有“决不向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末代皇帝称臣”这样的决绝。按陈希同报告,妙文此时出笼,可能是赵已下台的缘故。学潮期间再次见到老包,是在王军涛牵头的爱国维宪社会各界联席会议上。
   
      据陈小雅的《八九民运史》,与其他知识分子相比,包先生最单纯——没政治背景,知识界也买他的帐,所以签名总在前头。枪响后作鸟兽散,估计包先生出去了或是进去了。听到他落网的消息,当时潸然泪下,就像听到刘晓波、刘刚落网一样。唯一自慰的,是他们没有“伏法”。
   
      1990年底,他被判5年徒刑,从一个启蒙者变成罪犯,又蜕化成“没有改造好的刑满释放分子”。党和政府那时用收容审查,没有超期羁押时候的扭扭捏捏——关了就关了,这是政治问题,是诏狱!像贺老师说的,在美国任何问题都可能成为法律问题,在中国任何问题都会是政治问题,都要谋之于密室。
   
      后来见到包先生《未完成的涅磐》打印稿,这是他的八九回忆录,内容随着与老包由爷们儿混成哥们儿,忘得差不多了。两三年前在紫玉饭店跟老包、晓波等人吃烤鸭,从一个背包卖书的家伙手里买到一本儿,找老包签名,被斥责没档次买盗版书——“印得太糙了,哪儿哪儿都是错的”,我要他给找个正版的,有多少我买多少。大家苦笑——国内还没出版过!
   
     ——以上写于2004年包先生病重期间
   
      从1993年6月起到1997年9月做律师之前,我跟在祖桦先生身后,在他的小摊子里“生产自救”,那里云集了不少同道,既有六四受处分的,也有幻灭后懒得人云亦云的。祖桦先生本人,就是放弃前程拒绝重新登记撕了党票的。对祖桦先生的敬重,随着阅历渐深,越来越刻骨铭心,我很难相信,还能遇到这样宽厚的兄长。跟着他,我有机会认识包遵信、丁子霖、刘晓波、刘军宁、鲍彤和吴稼祥诸先生,与短暂出狱的魏京生谋面,也在他的办公室里。平常日子里,除了看书和跑腿儿,我还受命给落难人送些资助。早期与包遵信先生的交往,便是这样开始的。
   
     包先生刑满释放后,越发慈祥可人,凡事与世无争,但吃喝玩儿乐除外,大是大非也除外。他个子不高,有照片为证不是冤他,嗓音沙哑带着点安徽口音,而今音容笑貌只能长存于胸了。几年前到香山,同行的有祖桦、晓波夫妇、苏里夫妇和我全家。那天我拿了一小桶好茶,送茶的弟兄跟我吹说喝着还好,当时对茶外行的我,把它当碧螺春孝敬老包。包先生乐不可支,吆喝着找水沏了来喝,趁着热儿一口喝进去,又分作两口吐出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小浦啊小浦,你这是什么他妈的碧螺春!”后来我自己年岁大了,弟兄们个个混得有样儿,经常能收到或者讹来好茶,每年把笑纳的安徽新茶给他喝喝,算是圆下了当年的场子。
   
      包先生最后的十年,至少跟我们厮混时,我知道他是快乐的。平常我们忙活生计,他老人家读书会友,每隔一段儿便找吃饭机会,跟同样无业的晓波挨个儿招呼大家聚聚。包先生对点菜没意见,大家带他玩儿他就心满意足了,结帐时晓波负责审计和交涉,总想把政策用足,总能把折扣打到最低。定慧寺附近的黄辣丁,北洼路边儿上的金山城,包家楼下的石盅汤,甚至知春路桥旁新开的东方红,都曾让我们流连忘返。包先生还硬朗的时候,贪杯好喝,但又没法喝得过量,大家不让他多喝,笑骂吵闹都由他。那场大病过后,老伴儿同意放他出来,但关照晓波不能让他喝酒,但偶而抽上半支烟,那倒还是有的。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在男人身上也有。一旦跟包先生混成哥们儿,就觉得如履平地,变得没大没小了。晓波等人原来就牛,在新一辈看,他不过比老包稍嫩点儿,也是黑手。结结巴巴老包老包叫着,刘霞更是摸着包脑袋叫他“包包”。包先生很受用很开心,这个发誓不向末代皇帝称臣的包先生,撒娇耍赖与常人无异,要吃要喝儿从不客气,而谴责我的经常缺席和多半迟到,是他每回的功课。跟小朋友在一起,大知识分子的架子,别说从来没想过要端,估计就是想端也没有用处,这里没人吃这套。
   
      我于书法是外行,觉得包先生字儿好,名字写出来带劲。他那时住知春路塔院儿,楼下的川菜馆儿叫石盅汤,是一位朋友开的,菜肴辛辣鲜美。这儿结帐不打折,但墙上有排排隔板,上面摆满了书,既有学生该读的文学名著,也有文人好看的阳春白雪,左派的东西,是没有资格上架的。账单一过百元,客人便可选上一本带走。劫后的老包,比不了胡长清,他那笔字儿的行情差多了,没人找他题签,就连301医院和沈阳北站,都找没真文化的高人们题匾,于是也就便宜了石盅汤,里边得以挂满包先生的墨宝,就连泡酒和煲汤的坛子,都让包先生“到此一游”过。老板有没有用酒菜换他白写,还是让他过瘾后加收了我们的服务费,现在已不可考,但我要是想留他的手迹,也得去跟老板商量。
   
      桌儿上的常客,还有莫少平和王力雄等,江棋生在坐牢间隙,只要在京就场场不落。老莫好喝白酒,有了好酒一叫便到。老莫是专业律师,不像我这样半路出家,他卷入我们的“饭团”,既是“回访”也是“培育”市场,一举两得还能白吃。这是因为,晓波和老江,都是他作辩护,平心而论没多大用处,但大伙儿都认他,而祖桦先生和我等,都可能是他日后的雇主,跟我们混熟了,他将来就算没钱可赚但有事可做。冠三兄在场时,都是他来作东,因为他最有钱,不然就轮上了我和苏里等人。有一回老莫喝多了,想自己掏腰包,当即被所有食客喝止,包先生指着名儿让我破财。我一看这阵势只好就坡儿下驴,说老莫还是我来吧,因为我是“我们”,而你是“我们”的朋友,没有我们吃饭让朋友付账的道理。
   
      功勋彪炳也罢劣迹斑斑也罢,坐过牢的老包多了份儿经历,除了那个帮会,掺乎哪个都有本钱。我们越发喜欢包先生,官府时常惦记包先生。逢年过节没给他送过温暖,但到点儿了就尾随添乱,大病出院后连走路都费劲,再没了煽动颠覆的精力,人家都不曾失过礼。紫阳过世那会儿,他那单位糟糕到人走茶凉,后生中没几个有良心的,还放心不下赵氏孤儿自家操持丧事儿,生怕别人搭把手儿添乱子,包先生家楼下也上了岗。一月底的北京最冷了,天寒地冻当差辛苦,没留神老两口子散步出了门儿,个把钟头吃完了才溜达回来,才发现楼下满是“条子”“雷子”和“电驴子”,他把咱人民警察急坏了也吓坏了——万一出门儿打车奔了八宝山,那可就有人要倒霉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