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没有危险,因为没有发生骚乱;又人说具体的动乱并未显现于社会的表面,所以革命离我们还远着呢。”
“诸位先生,恕我说你们错了。不错,动乱尚未成为事实,但已深入人心。请大家看一看工人阶级当中发生的事情。我承认他们今天还没有行动起来。诚然,他们还没有像以前骚动那样,被所谓真正的政治激情鼓动起来骚动。但大家没有看到他们的政治激情已经是社会性的了吗?你们没有看到这种情形正逐渐在他们的观点和思想中扩散,他们要推翻现行的统治、内阁和政府,而且要推翻社会,使社会今天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发生动摇吗?你们没有听到他们每天所说的一切吗?你们没有听到人们正在反复论证骑在他们头上的人已经没有能力和资格统治他们,他们的财富分配是现今世界上最不公平的,财产所有权是建立在最不公正的基础上的吗?最后,你们不认为当这些观点已经扎根的时候,当他们已经以极其普遍的方式扩散的时候,当他们已深入到群众中的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和怎样引起最可怕的革命,但它们迟早要要引起这种革命!”
“诸位先生,现在我把深信不疑的事情告诉大家:我们正睡在活火山上。我对此深信不疑……”
——录自托克维尔1848年1月27日演说辞
托克维尔一生为法国的民主自由而奋斗,正如他1847年10月在与人通信中所说,他在写《论美国的民主》一书时,“尽管我在那本书中很少谈到法国,但我在写下每一页文字时没有不想到法国,可以说,法国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见黄艳红译《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第139页,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又在另一封通信中说:“我希望像任何人一样,为法国的秩序和文明的伟大事业而不惜牺牲平静和安宁,必要时还可以冒生命之险。”(同上,第150页)什么叫爱国,托克维尔这些话是最好的注脚。
一
法国十九世纪的二次革命发生在1848年2月24日,故也称“二月革命”。此时,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其实,单从这宣言开始一部分的最后一个自然节我们也不难发现,当时为了一种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会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而并非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个人擅自而为)以单行本的形式在伦敦出版发行的日子,而这篇“宣言”恰恰就是号召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国家机器以及“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这里不去说它。
有意思的是,当你读了马克思有关著作,再读托克维尔的文字,你会觉得后者分析得更有道理。比如二月革命发生不到两个月,托克维尔在与人的一次通信中就这样说道:“这场革命根本不是因为工人阶级的苦难引发的。这种苦难在某些方面确实存在,但总的看来,我们可以认为,没有哪个国家、没有哪个时代的工人阶级比现在的法国工人阶级的状况更好。农业工人阶级尤其如此。……引起这场大动荡的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观念:有关工人与资本的相对的虚幻观念,关于社会权力在劳资关系中可以履行的夸张理论,过分的中央集权的信条——这些信条使得很多人相信,他们不仅可以依靠国家来摆脱苦难,而且国家还可以给予他们富裕和安逸。”(同上,第152页)
虽然托克维尔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并认为“一项济贫法并非特别有效的药方”,可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托克维尔反对为穷人济贫,不是。紧接着托克维尔就说道:“但我远不是说不应该求助于济贫法。我甚至认为早就应该满足人民的这一正当要求;但依靠这个法律,我们并不能解决今天的问题,因为(我向您重复一遍)我们面对更多的是观念,而非物质需求。”(同上)
是什么样的“观念”让托克维尔觉得比物质需求对社会的危害更大呢?显然是一种空想社会主义极其夸张的理论。我总觉得这里批评的好像有马克思以及那些主张实行社会主义的人们,尤其是批评他们在有关劳资关系方面的一些“夸张理论”。当然,如果说仅以托克维尔上面这些话,说是在批判马克思、批判“夸张理论”还有点勉强的话,那么,看了下面的文字,就会有“更像”的感觉。
托克维尔在1848年3月7日与人的一封通信中认为:“给政府和社会带来更可怕的灾难的不是政治困难,而是经济和财政困难。这些困难涉及面甚广,后果严重。”(同上,第148页)为什么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十年以来,无论是在书本中还是在大街上,人们都在宣扬这样的理论,而该理论的应用与规范今日生产和产权的法律是不可调和的。我十分担心,工人和无产阶级中的人民领袖所满怀的期望纯粹是空想。每次去尝试这些期望,或者威胁要实现之,其后果都是资本逃离,交易冻结,工作中断,并会立即导致几乎所有私人企业破产。”(同上,第148~149页)而私人企业破产,不用说,也就会导致大量的工人失业。我不知道,当年的马克思以及“工人和无产阶级中的人民领袖”为何就没有意识到这些。
本人有理由认为,托克维尔这个时候不仅大约已经知道《共产党宣言》已经出版,并且由于有法文本,说不定还很可能已经读到。如果真如自己猜想,那么上面这段话就未必没有批评马克思包括批评《共产党宣言》的意思。
二
这一切都不说,还是来听听托克维尔在二月革命爆发三周多前的一次演说吧。说起来,真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政治思想家和社会学家,托克维尔对社会革命的预言是那么地准确。这一点,就连托克维尔本人也忍不住感到自豪。
他在1848年4月10日与人的通信中就这样说道:“革命爆发三周前,我曾发表过一个演说,……您会发现,尽管我不知道革命的形式和时间,但我已十分清醒地估计到,革命就要来临。这篇演说当时在议会中曾引起骚动,但此后,一些认识到自己错了而我对了的人曾多次向我提起它。我认为,当时我简单的演说(因为半个小时内就要结束)已经指出了革命的真实而深刻的原因。此后我所看到的只是让我更确定自己演说中的看法。”
那么这是一篇怎样的演说呢?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的中译本《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下卷后面收录了演说的全文,题为《在讨论答复王室讲话的方案期间1848年1月27日于众议院的发言》,译成中文后,九千多字,不像托克维尔在与人通信中所说的只是他半个小时的演说。如果只有半个小时,是讲不出这么多话的,尽管我不懂法语。
我这里不可能也没必要将这篇有九千多汉字的演说全文录用。那么如何“摘录”呢?好在托克维尔在他的回忆录中一开始就谈到了这篇演说,并做了“剪辑”。他认为“主要部分如下”,那我也就只用他这个不到两千字的“主要部分”(而本人读的这本《托克维尔回忆录》不仅同样是商务印书馆出版,而且也同样是董果良翻译)。也就是在读这个“主要部分”时,让我有了这篇文章的题目:你们听到了吗?
下面就是托克维尔自己认定的他演说的“主要部分”,这里原文照录:
“……有人说没有危险,因为没有发生骚乱;又人说具体的动乱并未显现于社会的表面,所以革命离我们还远着呢。
“诸位先生,恕我说你们错了。不错,动乱尚未成为事实,但已深入人心。请大家看一看工人阶级当中发生的事情。我承认他们今天还没有行动起来。诚然,他们还没有像以前骚动那样,被所谓真正的政治激情鼓动起来骚动。但大家没有看到他们的政治激情已经是社会性的了吗?你们没有看到这种情形正逐渐在他们的观点和思想中扩散,他们要推翻现行的统治、内阁和政府,而且要推翻社会,使社会今天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发生动摇吗?你们没有听到他们每天所说的一切吗?你们没有听到人们正在反复论证骑在他们头上的人已经没有能力和资格统治他们,他们的财富分配是现今世界上最不公平的,财产所有权是建立在最不公正的基础上的吗?最后,你们不认为当这些观点已经扎根的时候,当他们已经以极其普遍的方式扩散的时候,当他们已深入到群众中的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和怎样引起最可怕的革命,但它们迟早要要引起这种革命!
“诸位先生,现在我把深信不疑的事情告诉大家:我们正睡在活火山上。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方才对大家说了,这个弊端早晚要引起革命,但我不知道怎样引起,也不知道从哪里发生,但迟早将引起这个国家的最严重革命。请大家相信这一点。
“当我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国家寻找是什么有效的原因导致统治阶级的垮台时,我清楚地看到导致这样结果的某一事件、某一人物、某一偶然的或表面的原因。但请大家相信,使他们失去权力的真正原因或有效原因,是他们不配掌权了。
“诸位先生,请大家回忆一下旧的王朝。它比你们的王朝强大,而且一开始就强大;它比你们更多地受到旧的习惯、古来的习尚和古老的信仰支持。它虽比你们强大,但最后还是分崩离析了。那么,它是为什么衰败的呢?你们认为是由于某一特别的偶然事件吗?你们相信这是某个人物、赤字、网球场誓言、拉法耶特、米拉波所使然吗?不是的,诸位先生。这另有原因:即当时的统治阶级,因自己的懒惰、自私和错误而失去统治者的能力和资格。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啊!诸位先生,如果说把祖国放在心里在任何时候都是正当的,那么现在这样做,无论怎么说,都是更加正当的吗?你们没有以本能的直觉感到欧洲的大地又在颤动吗?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到……叫我怎么说呢?……一股革命风暴正在欧洲刮起吗?人们不知道这股风暴起于何处,刮往何处,也不知道它会将谁刮走。但在这样的时候,你们却看着世风日下而安然地坐在议席上一言不发,是语言太没有力量了吗!
“我的话没有挖苦的意思,我向大家说话的时候甚至连党派的精神都没有。我攻击了一些人,不是因为我愤恨他们,而是因为我必须向国家表白我自己深信不疑的信念。不错,是我要表达深信不疑的信念。就是说,我认为世风日下,而这将在很短时间内或许就在眼前,把你们带入新的革命。而在这时,国王的生命所系的绳子就比其他人生命所系的绳子牢固和难折吗?从我们今天的现状来看,你们能够确信明天将是什么样子吗?你们能够知道从现在起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或许一天之后法国将要发生什么吗?你们不知道,但你们知道暴风雨即在前方,正向你们刮来。你们就听任它袭来吗?
“诸位先生,我恳求你们不要无所作为;我不是要求你们,而是在恳求你们。我甘愿给大家下跪,因为我相信危险就在眼前,而且十分严峻,知道危险的信号不会以无用的花言巧语形式出现。是呀!危险太大了。还有时间把危险驱走,要用有力的手段避免灾难,不要打击灾难的征象,而要打击灾难的本身。
“有人提到立法制度的改革。我非常相信,这种改革不仅是有益的,而且是必要的。因此,我认为选举制度的改革是有益的,议会的改革是迫切的;但是,诸位先生,我还没有糊涂到不知道这不是法律本身安排人民的命运的地步。诸位先生,造成大事变的不是法律的机制,而是政府精神的本身。如果你们愿意,就去保留法律吧!尽管我认为你们这样做是大错特错的,但你们愿意保留就去保留吧!如果你们喜欢,甚至可以去保护那些大人物。至于我,不会对此制造任何障碍。但看在神的面子上,还是请你们改革政府的精神吧!因为我已经反复说过,使你们落入深渊的正是政府的精神。”
(见董果良译《托克维尔回忆录》第38~41页,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这个“主要部分”,包括引号,一共1694字符。
我们可以去想,托克维尔在写回忆录时,之所以录下这个“主要部分”,虽然有再次强调他这些思想观点的意思,也不无自豪,同时还有遗憾。这从他回忆录中摘录“主要部分”后所说的一些话是能感受到的:“这些使人不快的预言,遭到会场上多数派的耻笑。反对派不断起哄鼓掌,但这主要是出于党派精神,而不是出于他们对我的讲话的看法。实际上,尽管垮台近在眼前,可是没有一个人把我讲的危机真正放在心上。”只是估计连托克维尔也没想到,就在他这次演说三个多星期后,他的预言竟变成了现实。
前段时间,据说北京有小一部分人中间流行重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我想,这篇预言似的演说词,特别是这个译成汉语只有1694字符的“主要部分”,对我们今天的社会,应该说有着更现实的警示意义,我,并相信很多中国人都不愿意有那么一天,也像托克维尔一样,感到遗憾。
2012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