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人一样,余虹的辞世也让我震惊和悲伤。在许多人看来,余虹不应该自杀;而人大博导,中年才俊,转战南北名校,事业如日中天等等,又构成了他不应该自杀的世俗理由。然而,他却在世纪城的10层高楼上完成了纵身一跃。余虹用他那残酷的“行为艺术”为我们制造出种种谜团,余虹之死也成为一起重要的文化事件。

是的,的确是文化事件。我注意到,余虹辞世后,他留下的博客的点击率迅速飙升,他的《一个人的百年》被广为传阅,他的“自杀不易,活着更难”几成名言。与此同时,余虹之死也在短短的时间里被诗学化、美学化和哲学化,他让许多人想起了胡河清、海子甚至王国维,他也让许多人意识到他所研究的哲学和诗学与死亡之间的内在关联。于是,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悲伤之后,余虹之死又被各种诗意的话语所建构。这些话语成为破译余虹其人其作的必要注释,它们与余虹之美学观、文学观和生死观一道,或许会成为余虹留给我们的重要遗产。

我敬重所有把余虹之死诗意化的诠释者,因为作出这种想象,既可以让死者免遭痛苦,也可以让生者淡化悲伤。但是如此谈论,也很容易遮蔽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余虹生前已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在朋友们的转述中和新闻媒体谨慎的报道里,我们已被告知,余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已有三四个月之久。他身体消瘦,羞于见人,他自闭于他的世界中,他也开始精心策划着他的天堂之旅。然而,所有这些略显反常的举动却被他的朋友和同事忽略了。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他没有得到及时的救助。

如果把余虹看做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余虹之死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医学问题。而医学问题虽然不如哲学问题和美学问题深奥玄远、富有诗意,却更容易接近事实真相。同是抑郁症患者的崔永元也曾有过严重的自杀倾向,但是他除了积极接受治疗,还把自己的病症公之于众了。我认为,这种公开也是一种治疗的方式。他说:“抑郁症离我很近,近得像亲兄弟,医书上描绘的大部分病症我都具备了,还有即兴发挥的部分。差不多有四五年的时间,我抑郁并活着。虽然国家GDP每年都增加,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满脑子都是极限运动。抑郁症病人有多苦,不说也罢。”当一个人敢于公开谈论并调侃自己的抑郁时,这是一种释放,也意味着他离自杀之路已越来越远。但余虹没有向任何人公开自己的病情——他让一些人知道了自己的生理之疾(胃炎),却对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心理之病。

自然,把余虹看做是抑郁者,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追溯抑郁背后的原因。抑郁的原因之一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当崔永元意识到他在《实话实说》中无法说实话、说真话时,他抑郁了。余虹已被他的好友陶东风先生解释成“唯美主义者”,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唯美”只是理想界的幻觉,却无法落实成现实界的行动?而当余虹终于在知天命之年意识到这个永远无法克服的矛盾时,他也抑郁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抑郁症就不光是个医学问题,它的背后还凸显着某种沉重的社会问题。

写过《自杀论》的法国社会家迪尔凯姆(ÉmileDurkheim)曾经指出:“应当经常在‘疼痛’的地方,也就是在某些集体的规范与个人的利益发生冲突的地方去认识社会,而社会正是存在在这里,而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同理,我们也应该在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的地方去认识社会,因为正是这个地方也让我们时常疼痛。当然,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可能已经麻木,我们也许已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这时候,余虹向我们走来,他让我们悲痛,也在很大程度上唤醒了我们沉睡之中的疼痛感。

也许,这就是余虹之死的意义。我知道,在今天这个迷乱的时代里,自杀只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已无任何意义可言。但我依然想寻找出一些,以祭奠余虹先生的在天之灵。

(作者系北师大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