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边,我试着想象兰道夫·丘吉尔的喊叫,伯林的尴尬,还有安赫玛托娃的女王般的镇定。空荡荡的房间竭力恢复六十五年前的模样,只有一张小桌子,一个木橱,一张沙发,引人注目是墙边的一张小小的画像,几根黑线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外形。那是莫迪里阿尼在一九一一年的巴黎为安赫玛托娃而绘的,当时他们都尚未成名,都惊人地漂亮,有过一场短暂的恋情。
刷成黄色的喷泉屋仍旧保持着沙皇时代的气氛,设计风格流露着对欧洲的模仿。倘若那个粗壮的长发工人不开动除草机,庭院中安静得仿佛时光停滞。如果你从游人交织的涅瓦大街来到这里,感受尤深。
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起,安赫玛托娃一直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一九四五年的秋天,她在这里接受了一个年轻人的拜访。三十六岁的以赛亚?伯林是牛津的庭院中出产的健谈者,出版过一本关于马克思的传记。他的敏锐、渊博让人过目难忘,足以让弗吉尼亚?伍尔夫生出这样的感慨:多么像是年轻时的梅纳德?凯恩斯。与凯恩斯一样,伯林为二战期间的英国政府工作。他被外交部派往华盛顿,用个人魅力增添大西洋两岸的传统友谊,收集美国的舆情,撰写每周报告。这些报告的实用性可以商榷,智力上的娱乐性不容错过,引得丘吉尔为此击节赞赏。此刻,他随一个英国外交使团来到莫斯科与列宁格勒,期望增加对于苏联的理解。
这趟旅程令伯林心潮澎湃。他是出生在沙俄帝国边陲的犹太人,从七岁到十一岁,他一直生活在列宁格勒。在这里,他读完了《战争与和平》与《三个火枪手》,紧盯着涅瓦大街的商店橱窗中的英国小火车和德国小胖熊,还经历了充满亢奋与恐惧的一九一七年……在英国的漫长岁月,也没能消减他浓重的俄国口音。
重新置身于俄语的环境令人心醉,像是长期压抑记忆的苏醒。令他更感兴趣的是,俄国文化传统变成了什么样?距离十月革命已经二十八年,这场政治、社会试验产生了毁誉交加的结果。站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红场上,没人能怀疑苏联取得的惊人成就。仅仅两代人的时间,不堪一击的沙皇俄国变成了进军柏林的苏联红军。这个国家似乎也变得前所未有地封闭,外界很久不知道它内部的真实情况了,除去官方不断宣扬的一个又一个伟大胜利,偶尔传出的消息的是饥荒、清洗、流放、死亡。对于伯林这样的人来说,更糟糕的是,诗人、小说家、艺术家,这些伟大的心灵都暗淡下来,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是生是死……
涅瓦大街上的一家书店里,安赫玛托娃仍活着,他可以去拜访她。他对于安赫玛托娃所知不多,模糊记得她是十月革命前最迷人的文学人物,美貌和才华同样卓著。
下午的碰面并不顺利,他们陌生,有别人在场,而且不久后,兰道夫·丘吉尔——那位刚刚下台的首相的儿子——高声喊着伯林的名字。他是伯林在牛津的同学。不通俄语的丘吉尔想让伯林告诉酒店的服务生,应该把他刚买的鱼子酱放在冰块上。鱼子酱打破了伯林与安赫玛托娃刚刚开始的谈话。
在当晚的第二次见面后,确切地说,是到了凌晨,安赫玛托娃的朋友告辞后,他们进入了真正的状态。不是关于诗歌——伯林几乎没有读过她的诗,而是关于他们共同的朋友:伯林在纽约、伦敦都碰到过她流亡的旧友。借由朋友带出的往事,他们都进入了一个久违的小世界。对于伯林来说,那是他渴望、却从未经历过的时代,对于安赫玛托娃来说,那则是逝去的最美好时光。谈话一直持续到清晨,除去吃了一顿煮西红柿,它从未停止。尽管他们连手也没拉一下,但房间里弥漫了情欲的味道。尽管比伯林年长二十岁,安赫玛托娃依旧美貌,时间与折磨则为其增添了新的骄傲,像是一位女王。
第二天清晨,回到酒店的伯林躺在床上不断重复着“我们恋爱了”。在一年后的一首诗里,安赫玛托娃写道:“……他不会成为我亲爱的丈夫/但是他和我,我们所成就的,/将让二十世纪骚动不安……”
它真的让二十世纪骚动不安?安赫玛托娃以她一贯的自信,认定这次见面触怒了斯大林,并导致了“冷战”的到来。
这是孩子气的自我夸张,还是说诗人总能令领袖愤怒。曼德尔施塔姆、安赫玛托娃的亲密朋友,正是因为一首讽刺诗让斯大林雷霆大发。他称这位元首是“脸上有麻点的魔鬼”。
我们从喷泉屋出来,穿过枫丹卡运河上的一座小桥,在沿一条与涅瓦大街平行的小路走上一程,就到了文化广场,一座黑乎乎的普希金雕像矗立在广场中央,也像所有的雕像一样,头顶上站立着一只迷惘的鸽子。它在这里短暂地休息,顺便排泄粪便。尽管人们常常把鸽子视作和平的象征,它更是民主的象征。所有的雕像,不管是政治领袖、一代暴君、伟大的诗人、天才的剧作家、民族的英雄,头顶上总是站着一只若无其事的鸽子,尖尖的爪子踩着他们的头顶,所有的威严与光环,都要被斑斑点点的白色鸽子粪覆盖。
在文化广场的一角,一个沿窄窄的黑色楼梯而下的酒吧,到处是彩色的玻璃和狗的模型。它仍叫“迷途狗”(Stray dog)。在一九一O年代初,这是彼得堡的文化中心之一。一群诗人、学者、艺术家在次聚会、酗酒、求爱、写诗、画像、争吵……他们称自己是“阿克梅派”——“最美好的时代”。
我们到得太早,是第一桌客人,服务生正懒洋洋地清扫地面,音响里穿出二十年代初的爵士乐。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名字,它却不是九十年前的那家酒吧。它开张于一九九一年,想满足人们对沙皇年代的怀旧之情。
历史经历一个轮回,这个城市再度回到了它最初的名字——圣彼得堡。一九一四年,当俄国对德国宣战时,尼古拉二世认定这个名字太过德国化,将它改成了更富俄国色彩的彼得格勒。到了一九二五年,列宁创造的光辉正压倒彼得大帝,它又成为了列宁格勒。现在,人们又走在圣彼得堡的大街上,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