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听说过,《中国新诗大概选》故事。一直未多想。

2014年,为调查《落叶集》,我去作者家。陈墨翻出当年笔记,也曾展示“大概选”手稿。我翻了翻,没心思细看。想要做的太多,注意力不在这儿。现在看,或许造成了研究中的某些疏失或薄弱?——就比如讲,“早期诗集”与“早期诗选”对照研究,多么好的题目!可我一直,懵懵懂懂、想都没想。

直到二十天前,12月2日下午,跟刘福春老师一起登门。陈墨很高兴,那些保存至今的“断烂朝报”、原始资料,要献给“刘福春新诗文献馆”。唯一的要求,是移交前“请亚东老师看看,写一两百字”——起初我以为,他需要证人。

看了才发现,这些五十年前的字纸与“断简残编”,会开口说话。

闻道有先后,世上无天才。哪怕早慧的人,除了老师指引,一定需要阅读。因为诗人本质上,是“文明的孩子”。这个“深水鱼”,陈墨的成长,除了西伯利亚窗台上的面包外,还跟大口吞吃“新文学”有关。他是得到指点后,大口吞吃“新文学”长大的,是“五四新文学”的孩子……若不走近现场,真正身临其境,这一点很难得到确认。评价起来也会突兀。

看到一则,陈墨简介:“文革武斗期间(1968年)我就编篡了中国第一部能代表中国新诗本来面目的《中国新诗大概选》,就是对臧克家的《中国新诗选》的全面否定,就是对独裁专制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史观的全面否定(《中国新诗大概选·前言》可证)。我虽自认为这部诗选是划时代的,可至今没法出版……”。怎么个“划时代”?只听见他自己讲。

又见2005年,回答燕子提问时,陈墨讲“我编撰的‘中国新诗大概选’后来被朋友们广泛手抄传递开来,成为他们的精神资源之一。”这点看来不假。因为12月3日,陈墨家出来后,我发了小视频,给美国的白水。白水兄回复:“大概选的手抄本我曾经借来读过,并抄了几首,应该是1969到70年的时候。他也的确在我面前抱怨过臧克家的新诗选。我从他的抄本获益匪浅,从此远离了宏大叙事。”

我回复“这就是见证!”或许引起记忆,白水赋诗一首:《当时明月在》。我点赞:“当时午桥桥上饮,座中都是豪英。”显然用当年,陈与义“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故事。这里是锦江,也是临江路,亦是“临江仙”。

就抄一段,十八年前,邓垦兄关于《空山诗选》的回忆:

 

“文革武斗时,“每天,在高音喇叭‘踏平東郊’的吼声和呼啸而过的枪弹声中,我们躲在松柏村的农舍里读诗、品诗、論诗、抄诗、选诗、写诗,便成了我们的主要工作,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期间,陈墨搞了一本《中国新诗大概选》;徐坯在冯里的大力支持下搞了一本一千多首的《外国诗选》;我搞了三本《中国新诗选》,另外还请张基帮我代抄了两本诗选;……这些当年的手抄本能幸存至今,实在是苍天有眼为了证明我輩在险恶的环境下是怎样‘偷食’人类文明供果的!”

一条方外的河,静悄悄流淌。一直流到今天。

 

只说“大概选”。首先要确认,1969年陈墨编诗,那是雄心勃勃,不是止步于1918—1927“第一分册”。当年“断简残编”中,有篇《中国新诗大概选(纲要)》,皇皇四大分册:

第一册1918—1927年(第一次国内战争)

第二册1928年—1937年(第二次国内战争)

第三册1938—1949年(抗日战争与第三次国内战争)

第四册1950年—1965年(和平时期)

由于种种原因,只完成“第一分册”,成了“烂尾工程”。编者多年后叙说:“由于时间的关系,只编成了《第一分册(1917—1927)》。而重点《第二分册(1928—1937)》还未动手,因局势所逼,我很快就下乡了(1970年3月)。也由于生活实在太艰辛,以后再也没有精力去完成它了。甚至,从七十年代中、后期始。差不多与诗绝了缘,不再写诗,也很少读诗了。”(《关于“黑色写作”》)

这次不意目睹,他的雄心勃勃。我知道遗憾,不是个人的。

还有一页纸:《五十年代诗人及名作目录(部份)》,能够佐证这个。一纸目录中,除了石方禹、贺敬之、郭小川、蔡其矫、闻捷……外,还有已经灭顶的公刘、流沙河、石天河等。诗作可以不论,作为选家,很任性了。

这个诗选,就体量说,庞大得很,不用多说了。

这个诗选,一意孤行,舍我其谁……还需要多说。

看到一册白线扎好的,三十二开“诗人及作品”名录。开头是胡适、沈尹默、刘半农,中间有徐志摩、朱湘们,翻到最后,是雪梦、砚冰、敏铁、白水、杨枫、虹阳、秋小叶、痴人……。“雪梦”是谁?野草诗人邓垦。“敏铁”是谁?野草诗人徐坯。“白水”是谁?野草诗人白水。“杨枫”是谁?野草诗人杨枫。“砚冰”、“秋小叶”、“痴人”是谁?请看一则,自订《陈墨小传》:

 

“陈墨,字砚冰,成都人。父姓何,母姓陈,故本名有二,乳名阳生,绰名乌鸦,另有笔名秋小叶、一丁、何必、何苦、野放等,一度曾冒名徐志摩、戴望舒、朱湘、卞之琳等。或问:“一个苦力有这许多笔名,岂非画饼充饥乎?”答曰:“官方文坛多用本名——直接受利,地下文学多用笔名——聊以禳祸耳,时代使然,身不由己。再举例说,写下以上文字,则早被何必、何苦骂得狗血淋头也,则又系时代使然、身不由己也。信否?”

 

对照1968《我早期的六个诗集》手稿,《落叶集》署名“秋小叶”,《乌夜啼》署名“何苦”,《灯花集》署名“何必”,《砚冰集》没有署名,《残萤集》署名“一丁”,《二十四桥明月夜》署名雪梦、砚冰……则《大概选》编者在想些什么,岂不昭然若揭?想到陈与义,想到临江路。《满江红·诗友》云:

 

“夜竹秋风,薛涛井、蛙声互答。想当初,枇杷楼下,好诗齐发。

隔叶川鸣香草梦,調軫弦待伯牙匣。理素笺,字字有玄机,情难察。”

 

其次、“大概选”本身,需要细细踏勘。陈墨口气大,夸口《大概选》——“我当时认为是中国第一本全面反映新诗本来面目的”……如果计划完成,或许能那么讲;只完成第一分册,跟1935年朱自清承担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分册比,有什么不一样?需要专门考察。毫无疑问,后人是站在前人肩头的。站在肩头,还不一样。毫无疑问,朱自清“大系”,截至1935年。

朱自清“大系”,选五十九位诗人总计四百首诗。陈墨“第一分册”,选八十一位诗人总计六百零六首诗。粗粗比较一下,按照入选数目,朱自清“大系”收闻一多29首,徐志摩26首,郭沫若25首,李金发19首,冰心女士18首,俞平伯17首,朱自清12首,朱湘10首……;而陈墨第一分册,郭沫若30首,闻一多22首,徐志摩22首,朱自清、郑振铎、李金发、汪静之各20首,冰心、朱湘各18首,宗白华、殷夫各17首……能引出什么结论?

肯定编选时代不同,这是毋庸置疑的。昔日朱自清编诗,他有他的便利。如今陈墨编诗,他有他的心情。感到呼吸困难,促使飞蛾扑火。扑火盗火,非秦博士,“黑五类狗崽子”。种种艰难,非前人能想象。进一步讲,朱自清编诗,可以四平八稳(并非否定,他的创见);而陈墨编诗,即使“萧规曹随”,由于“语境”不同,意义与前辈也就不同——需要多说吗?看到那些,所选诗人,想想1969年陈墨编诗时,那些诗人的命运和受到的对待……岂不触目惊心?!

如此不管不顾,对于他的时代,陈墨岂非不折不扣的罪人?!

除此之外,“大概”第一分册,似乎有一些时代的或个人的追求?

比如郭沫若,收入30首,俨然“第一诗人”。这是时过境迁,几十年后的我们,难以想象的——大概很难接受?该怎么看?我以为还是要,“回到历史现场”。一是编诗的现场。《大概》想还原的,是五四新文学真相。当“导言”如是写:“第一个尝试作白话诗的是胡适……最早作新诗理论文字的,也是胡适”时,意味是很不一样的。关于郭沫若,“导言”如是写:

 

“首先从“人道主义”、“自然主义”中杀出来而别具一格的,是留学日本的郭沫若。……在新诗的初创时期,诗人就能冲破迷雾与烟霭,首次用崇高的美丽的理想唤醒人们沉睡的灵魂,唤醒人们沉睡的创造的更生的力。这种尝试的确是惊人的、天才的。”

 

——还是着眼于,彼时之“尝试”。与之相关的,还有写诗的现场。我那篇“深水鱼”,“诗史互证”地讨论《落叶集》,却没有把他1960年代的写诗、编诗(别集)与阅读、编诗(总集)联系起来。现在看,除了“新格律诗”、“象征主义”外,他受“自由体诗”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落叶集》中对“黑暗”的控诉,何尝没有后来左转,成为“宫廷弄臣”者早期诗歌的影子: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最后一点、想再申说。我发现就陈墨而言,他的早期诗歌写作,跟整个中国新诗第一个十年的演变过程,有着惊人亦复有趣的结构上的相似。

中国新诗,从“尝试”开始。先是诗体解放,即是自由体诗,包括“小诗运动”,以及郭沫若等。引起反动,象征主义、新格律诗。但就时间言,李金发在徐志摩前,不是偶然的。1969年《大概选》,无论诗作还是导言,呈现这些都很充分。

后来谈论,就微妙了——比如围绕“象征主义”。1988年,陈墨如是写:“……曾编《中国新诗大概选》,自然也收集了不少现代派诗。其中偏爱戴望舒而不喜李金发,因李诗读不懂。读过一些介绍法国象征主义的理论、评论文章后,亦似懂非懂,过后终于不知所云。”(《对话——旅湘笔记》)

到2015年,在一篇重要文章中,“心有千千结”地诉说:

 

“在資源主要靠手抄本傳閲的年代,我對象徵主義詩的偏愛並未影響到我身邉的詩友們。我要樹“詩派”的野心,其重心只能偏於早期新月傳統的“新格律詩”。而這方面,我和我的詩友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為其成就最大。所以我從來不跟我身邉的詩友們探討象徵主義詩歌,這方面跟他們交流不起來;“偏爱”得有點孤獨,也有點缺乏自信。(《關於“黑色寫作”》)”

 

个人感觉,一言难尽。牵扯到诗歌理论问题,也关乎个人写作历程。

我的看见是:就陈墨而言,“新格律诗”不说(那是他与一帮子诗友,近乎共同的追求)、“象征主义”不表(怎样自视甚高,毕竟缺乏自信),必须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从发生学的角度讲,古体诗之外(直到今天,他都认定,他“古体诗水平最高”),他的新诗写作是从“自由体”开始的。《落叶集》固然是,《残萤集》更加是,完全是“小诗”。随后才是《乌夜啼》、《灯花集》,所谓“新月派+現代派”。后两个集子中,也还有自由体诗。

应该确认这些,弄清来龙去脉。我见《大概》第一分册《导言》写:

 

“第一个尝试写散文诗,从诗的形式中完全解放出来的,是周作人,但以鲁迅的成就最高。中国新诗的第一本散文诗集便是鲁迅的《野草》。

……第一个尝试写小诗的是冰心。……写小诗较有成就的还有梁宗岱的《晚祷》(诗集)和宗白华的《流云》(诗集)。周作人说:“中国的新诗在各方面都受欧洲的影响,独有小诗仿佛是例外。……(《论小诗》)

 

——看见他引用,周作人《论小诗》,我会产生,“恍然大悟”感。

是的。虽然《导言》也说:“……当然,诗是很难硬性派分类归的,尤其是这十年的新诗:一人之诗可能前后有多种风格,一诗之中,又可能有各流派的影响。要想泾渭分明,派系清楚,毕竟很难做到。”——对照陈墨个人,似乎也是那样?《我早期的六个诗集》,“一人之诗前后有多种风格”,或让今天阅读的人凌乱,也让想要评价的人费解……真有那么看不清吗?一旦真正擦亮了眼。

还是古人,看得清楚:“杀士焚书政已苛,祖龙终奈伏生何”。

 

2023年12月23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