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波
刘晓波说:“我期待我的国家是一片可以自由表达的土地,在这里,每一位国民的发言都会得到同等的善待;在这里,不同的价值、思想、信仰、政见……既相互竞争又和平共处; 在这里,多数的意见和少数的意见都会得到平等的保障,特别是那些不同于当权者的政见将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护;在这里,所有的政见都将摊在阳光下接受民众的选择,每个国民都能毫无恐惧地发表政见,决不会因发表不同政见而遭受政治迫害;我期待,我将是中国绵绵不绝的文字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从此之后不再有人因言获罪。”读刘晓波这段陈述,不禁使人联想起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说《我有一个梦想》。其中,马丁.路德.金讲到:“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真理是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山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无论是在思想内涵还是在文字表达上,刘晓波的最后陈述都可以和马丁.路德.金的演说相媲美,甚至还更厚重。未来,它也必将和马丁.路德.金的演说一样编入中学生课本,代代相传。在《我的最后陈述》里,刘晓波写道:“表达自由,人权之基,人性之本,真理之母。封杀言论自由,践踏人权,窒息人性,压抑真理。为践行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权利,当尽到一个中国公民的社会责任,我的所作所为无罪,即便为此被指控,也无怨言。”早在大学时代,刘晓波就萌生了在中国争取言论自由的理想,并决心将对言论自由的信念付诸于公开言行。不错,乍一看去,言论自由很温和,但是它却对共产专制具有致命的杀伤力。刘晓波说:“无论于官于民,推动大陆的新闻开放和言论自由,实乃推动中国社会稳定转型的首要目标,党禁可以缓开,但开放言禁却刻不容缓”。可是只要有了言论自由,专制统治就随之瓦解。刘晓波说:“言禁一开,自由中国必定降临。”据此,刘晓波提出,民间维权应以争取言论自由为突破口。需要说明的是,争取言论自由,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毫无畏惧地讲出自己的全部观点。它只要求,每当言论自由遭到侵犯,我们应该挺身而出。2009年年底,刘晓波被判重刑。北京电影学院崔卫平教授向她的知识界文化界同仁发去询问,请他们谈谈对刘晓波案件的看法;有些人没有回复,而几乎所有的回复者都对刘晓波被判刑表示反对。有些回复者声明他对刘晓波的观点并不赞同,甚至强烈反对,但是明确表示不能接受对刘晓波以言治罪。有的人干脆引用伏尔泰那句名言--“我坚决反对你的观点, 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反对刘晓波的观点。或许有些人本来是赞成的,但不敢明说,甚至还要假装说不赞成,免得给自己惹麻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捍卫了刘晓波的权利,维护了言论自由。这就是争取言论自由的秘诀--低风险。因为你并没有表示你赞成那种危险的“反动观点”,你甚至还表示和反动言论“划清了界限”,当局怎么好整你呢?这点风险一般人都承受得起,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也很简单。而只要有更多的人坚持了这样一种立场,言论自由就得到捍卫,就接近实现了。把争取言论自由当作战胜极权统治的第一步,继续为言论自由而抗争。这就是刘晓波留给我们的政治遗言。《刘晓波文集》导读(2010年12月11日)

资料照:诺贝尔委员会在向刘晓波颁奖的典礼上摆了一把空椅子,象征身陷囹圄的刘晓波。(2010年12月10日)
作为当今中国争取人权运动的重要象征,刘晓波荣获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可谓实至名归。刘晓波著作等身。迄今为止,他已经出版了11本书,并发表了很多文章(单单是在《独立中文笔会》网站“刘晓波文选” 栏目下就收录了784篇),此外还有大量的、难以统计次数的采访。为了便于一般读者领略刘晓波思想之精要,独立中文笔会的几位同仁商议,决定选编一部刘晓波文集。我负责选编他的政论、文论和时评,晓波的妻子刘霞负责选编他的诗歌,然后交廖天琪女士增删整理和定稿。到目前为止,这部文集的英文版、德文版、日文版等十几种语种的翻译和出版都已经在进行。中文版则交给香港的新世纪出版社出版。这里,我不妨对刘晓波的文章,主要是对他的政论文章与时事评论做一番简要的介绍,并附上我的一些理解与说明。(一)刘晓波不仅是自由理念的阐述者,而且也是践行者。正如晓波所说:“在当今大陆,对自由的言说已经进入了‘准自由’的胜境,但是,对自由的践行反而倒退向无所作为的困境。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陆知识界的整体都奉行一种自觉的心口不一、说和做完全背离的生存策略。”六四之后的中国,由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彻底破产,各种非官方的思潮应运而生。在当今中国,较有影响的政治思潮就有十好几种。例如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经典马克思主义、新马克思主义、新权威主义或曰新保守主义、新儒家、新左派、三民主义、基督教民主主义、国家主义,等等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各种思潮,大多数都并不否认自由、人权等基本价值。尤其是在言论自由的问题上更是达到相当广泛的共识。很多人都能背诵伏尔泰那句名言——“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但是,面对着每天都在发生的强权侵犯自由的罪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却宁肯掉过脸去,假装没看见,一声不吭。他们也不会接受榜样的召唤和良知的激励,更不会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耻辱,有的甚至还自鸣得意。我早先讲过:自由民主这套理念,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什么是信?信不只是认知,信更是意志。信仰某种理念不仅意味着你知道那种理念是好的是对的,而且还意味着你要身体力行,你要兑现这种理念。诚如晓波所言,“自由的力量在于践行”。对于晓波,自由不只是文章里的漂亮词句,更是他勇敢捍卫自由的践行。每当强权侵犯自由,晓波都挺身而出,从不缺席。晓波不但写下了大量文章,从理论上对自由的理念做出有力的阐释,而且还写下了大量的文章,发起和组织了多次公开信和签名信活动,对现实中发生的侵犯自由的案例及时地表示抗议。晓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践行自由的典范。(二)从投入八九民运至今,二十一年来,晓波始终坚持非暴力。八九民运是一场伟大的非暴力运动。说来很有讽刺意味:在八九民运爆发的时候,全世界的共产国家还没有一个用非暴力抗争取得成功的先例,但是在当时,国人都对非暴力怀有很大的信心;可是到了六四以后,到了今天,苏联与东欧一系列共产国家都通过非暴力抗争而实现了和平转型,按说人们应当对用非暴力战胜共产专制更有信心了,在中国,反而有很多人对非暴力失去了信心。针对这种情况,刘晓波写了不少文章,反复阐明非暴力抗争的基本原理。他指出,即使是面对中共专制政权,非暴力抗争依然是可行的,是有效的,是可能取得成功的。暴力抗争则很容易导致以暴易暴,玉石俱焚;再者,专制政府几乎垄断了所有的有形资源,反对者的力量则在于人心与历史发展的趋势。晓波认为,在共产专制下,非暴力抗争的主要表现是诉诸良心的真话运动;它的基本路径大都不是通过先改变政权来重建民主社会,而是先改变社会来瓦解专制政权。晓波强调,非暴力抗争所凭靠的主要是直指人心的道义资源;反抗者应体现出秉持正义,直面暴虐,忍受危险、痛苦与屈辱的超常道德勇气。他深以为憾的是,在六四屠杀的极端恐怖之下,有可能变成民间道义象征的代表性人物大量逃亡或被迫流亡,致使中国未能产生出萨哈诺夫、哈维尔、瓦文萨、米奇尼克或昂山素姬这样的足以凝聚民间道义共识的反对派领袖。因此,他对六四后民间的各种形式的非暴力反抗运动,包括法轮功和家庭教会的抗争,下岗工人、失地农民等民间维权和异议人士的抗争,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晓波尤其推崇天安门母亲运动。从2002年起,晓波就写文章为“天安门母亲”获诺贝尔和平奖大声疾呼。就在被捕的几天前(晓波是2008年12月8日被捕的),他和我在SKYPE上通话,还特地叮嘱我转告“中国人权”,继续为“天安门母亲”争取诺贝尔奖。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后,诺贝尔和平奖的桂冠却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三)

一名男子身着T恤印有已故中国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照片
讲到刘晓波的非暴力思想,我们不能不提及他在“最后的陈述”里所说的“我没有敌人”。刘晓波这句话引起一些非议。我这里要说明的是,晓波的这一思想由来已久,可以说是一以贯之。早在八九民运时,晓波就在他起草的那份六二绝食宣言里写到“我们没有敌人”。我们知道,非暴力抗争是以柔对刚,以柔克刚。从事非暴力抗争的人们不应该和他们的对手一样,把双方的关系认定为你死我活。著名的非暴力政治学专家基恩.夏普(Gene Sharp)告诉我们:在非暴力抗争中,参加者们应努力克制自己对对方人员的敌意与仇恨,增加自己对对方人员的善意。要专制统治者在和平抗争面前做出有实质意义的退让,取决于很多因素,其中有一条必不可少,那就是让他们相信,虽然此前他们没少干过镇压人民的暴行,但只要现在放下屠刀,转而接受民众的民主改革要求,民众就不会对他们先前的罪行进行追究。如果我们对专制者说:“放下屠刀,你不能杀我们,等我们接过刀来杀你。”那还搞得成吗?有的批评者认为,“我没有敌人”这句话如果是出自宗教家之口,那是展示其宗教情怀,因此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但刘晓波并非宗教家,他说这句话就站不住脚。这种批评未见妥当。克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提醒我们,“神圣”这个词常常被很多人严肃、而且十分认真地使用,但是这些人却不认为自己有宗教信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杜威(John Dewey)主张把作为名词的“宗教”和作为形容词的“宗教的”加以区分。他拒绝前者而肯定后者。照杜威看来,一个人若是对某些事物抱有一种虔敬的感情,它可以表现在艺术、科学、道德、友谊或爱情的活动中。这种感情,这种精神就可以说是宗教的。依照此说,“神圣”和“神”也可以做出区分。一个人可以不信有神,包括不信有来世之类,但信神圣,或者说有终极关怀,也就是认定某些事物具有超越个人生命的价值。如果说林昭的牺牲精神来自于她的基督教信仰,并非宗教信徒的遇罗克不是也做到了视死如归?在“最后的陈述”里,晓波表达了他要致力于消除敌对意识,用最大的善意化解政权的敌意。而早在1997年1月,人在狱中的他在写给妻子刘霞的信里就表示,不是出于愤怒和仇恨,而是出于宽容和爱,他永远不会是现存秩序的认同者和辩护士。晓波说,爱的首要和最后的依凭是一种坚韧的宗教情怀,是不断地向着完美的境界靠近,走向终极的存在。你可以怀疑晓波是不是能真正地做到这一点,但你不能说这种态度压根不成立。你可以对他 “没有敌人”的立场提出异议,你可以采取不同的立场,但是你若是因此而上纲上线,指责刘晓波是在向专制者献媚,那就是极大的曲解,那无疑就太过分了。(四)

2022年7月13日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逝世5周年,遗孀刘霞在友人陪同下,去到德国波茨坦哈弗尔河纪念丈夫,并向河中央撒上色彩斑斓的鲜花瓣。
在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宣布刘晓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第二天,刘霞到锦州监狱探望刘晓波。晓波说,这个奖是给六四亡灵的。联想到早年刘晓波的狂傲张扬,自我中心。我们不能不感叹今日的刘晓波,已经完成了怎样惊人的自我超越。我以为,晓波身上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他对自我有极高的追求,也有极强的反省能力。作为六四幸存者,晓波时时为负罪感所困扰。对于自己曾经在压力下违心地写悔过书,他总是觉得无法原谅自己,因此他认定,只有重新投入抗争,重新面对压力,重新承受苦难,才能赎回先前的罪过,才能换回良心的安宁。无论现状多么令人灰心,也无论自己的处境多么险恶,他都要求自己必须坚守,即使再度坐牢也在所不惜。在写给廖亦武的一封信里,他表示,“坐牢比私下的自责和忏悔更能安慰仅存的那么一点良知”。是的,他的反省有时也失之偏颇,但他能通过进一步的反省纠正自己,从而达到更深刻的领悟。晓波不只是一名异议者或民主斗士,他对社会的关怀是多方面的,他不只追求事业的成功,他更追求生命的终极意义。如今,晓波被戴上诺贝尔和平奖的桂冠,那也意味着被推上精神领袖的崇高地位。没有人天生完美,完美就体现在对完美的不断追求。我们期望晓波能在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发挥更大的作用。《刘晓波文集》,刘霞,胡平,廖天琪编选,鲍彤序,胡平导读,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