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吕上
初识吕上记得是在宋庄的荷香居,那天友人请客,开始只六人,说是还有两位,果然就有两位加入进来,其中一位年轻白净瘦削,标准的文弱书生,被介绍为研究政治哲学的,对历史也有研究,名为吕上。我以为遇上同行。在我看来,艺术家诗人从事的是个体创造性活动,张扬个性,不惧惊世骇俗,越独特越有价值。政治学者从事的工作虽说也有很强的创造性,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集体保守性——尊重良好的政治传统,均衡兼顾,政治的特点要求必须顾及社会效果和反馈意见,政治不能走极端,过于极端便可能伤及他人。因此艺术家一般乐于表达,激情多于理性,政治学家则得先善于倾听,表达时也得用理性驾驭住情感。席间吕上说话不多,我以为真的不是艺术家,而更像是个学者。
 

   左图:吕上画像:朱虞夫


相识刚两天,我就遇上了湖北来人逼我回去的事,没想到闻讯赶来救援我的人中竟也有吕上,然而身处冲突的环境中,他依然话语不多,不管争论或争执多么激烈,他脸上总是副带点嘲讽意味的笑容,即使说话,好像也没见多少特别之处。开始,吕上给我的映像颇有些平凡,甚至可说是平庸。

吕上的非凡一面深藏在他的工作室里。来宋庄后,我见过些艺术家,其中有的工作室外装考究,里面空间五、六十,甚至上百平米,气派很大。相比之下,吕上的工作室外面没看见任何装饰,就是个不起眼的铁门,进门后感觉十分局促。右手是他一家三口的居室,扫一眼,感觉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寒酸。紧挨居室,整个画室大约二十几平米,又被画隔成两个空间,一块以沙发为中心,另一块得从竖立在房中的两幅高得将触及屋顶的画左边绕进去。里面与其说是个画家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个仓库。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块紧贴一块的蒙有画布的方形木框。布上有些已经是成品画作,有些还是空白。能活动的零碎空间只能容得下两三个人。首先看到的是隔开房间的两幅画,两张画题材一样,都是警民冲突,表情愤怒的群体,肌肉裸露紧繃的腿踹在灰色的盾牌上,盾牌后是处于守势的,身着制服表情冷漠的警察。用不着解释,谁都能读出是表达民众抵抗野蛮强拆的场景。


当眼光从这两幅高悬的画面转向低处时,我被震住了!在这间不起眼的画室里,竟然看到了被当局禁止在公众视野中出现的人士的群像!中国人权肖像。


一张搁在高处的,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刘晓波,旁边那张则是胡佳,还有一张吕上说是刘贤斌,其余成排摆在地上。吕上一张一张提起来,我仔细打量。其中有些能认出,有些则不大熟悉,需要吕上介绍才知道是谁。他们是:

唐吉田,王荔蕻,丁子霖,谭作人,魏京生,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唐福珍,陈光诚,钱明奇,沙叶新,杨继绳,杨佳,朱虞夫,倪玉兰,冯正虎,王静梅,艾未未,邓玉娇,赵紫阳,朱承志,李旺阳,高耀杰,赵连海,刘霞,李金平,江天勇,滕彪,王炳章,高智晟,陈卫,黄琦,郑恩宠,秦永敏,刘大孬,朱军,王登朝,廖亦武,姚立法,夏俊峰。一共44张。


每张像50—60左右,大小如一,标准的大头像,不是照片,而是用黑白两色一笔一笔精心画出来的艺术作品。每一个都是当局打压的对象。

 
 听吕上说,现在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全部画出来将有一百多幅,计划中的还有余杰,陈西……也会画你,煽颠罪嘛!

为什么要画这些人物呢?我有点好奇的问。

吕上说,我就是喜欢画这些。他说,从小对历史政治感兴趣,2003年开始了解中国人权,从境外网站上看到那些中国人权状况的信息前还不大相信。以前也只是一种爱好,2008年后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近。08年签署了《零八宪章》,开始大转向,对参与政治者感兴趣。认为自己不能作为观众,也应该参与。吕上说:艺术家应该用作品参与,应该介入社会,用艺术家的视野进入社会,关注民生民权。艺术家的视野不能局限在艺术圈内。艺术作品不仅是给艺术家看的,更是给社会看的。艺术家更多是个实践者,艺术应该面向社会,面向民众。


这些画卖得出去吗?我问。

现在当然不能卖。吕上说,但有时用得上,比如纪念赵紫阳,我就把自己画的画像翻拍成照片,放在微博上,供纪念者观瞻。现在宋庄有些画家靠画领袖像,画那些歌颂共产党的画,能卖,好卖,可我不屑。我不跟别人比,我不喜欢尔虞我诈。

环顾他有些寒酸的画室后我又问道:你画这些卖不出去的画,如何过生活?
吕上说,这些题材的画没人买,但生活上现在还没到饿肚子的程度,老婆也是画家,她的画能卖,一般一幅能卖五、六万左右,靠她卖画的钱顾生活没问题,我以前也有些作品可以卖一些。我现在是不计后果,不为钱工作,不管那么多。

我继续问道:你画这些当局不喜欢的人物,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吕上说,签署了《零八宪章》后,警察找过三次。与他们接触,一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越来越多,就习惯了。第一次直接接触国家工具是有位艺术家搞行为艺术上街举牌被抓,我在网上声援。国保来,没来得及收好,他们看到了这些作品。好多艺术家看过这些画像,都不大知道是什么人,国保却能一个个念出来。国保对这些人太清楚了,我感觉遇到知音了(笑)。国保看过后,问我为什么要画这些,我说就是喜欢,我喜欢画这些。国保劝我换换题材,说这些画不能拿出去,国保为这些画先后警告过我三次。昨天还说了,说不能拿出去。

吕上说,早两年很孤独,瞒着家人,几乎一个人,内心矛盾,跟别人无法交流,家人知道后,一开始想不通。我跟他们说,搞这些,也是为孩子的未来创造一种环境。这两年才有几位朋友,现在好多了。一些外地朋友也经常来玩,互动起来。在艺术圈以前不自由,现在是天高任我飞。

吕上不仅是个画家,同时也是位行为艺术家。据从艺术家圈子和网上得到的信息,宋庄艺术家历次维权和上街举牌的行为艺术活动,吕上都是积极参与者。就在这个四月的清明节,吕上等六位宋庄艺术家和诗人,因为赴八宝山公墓准备祭奠杨佳,遭到警方长达八小时的传唤和留置威胁。活动中的杨佳肖像,就是吕上人权肖像系列中的一幅。

艺术家以展示生命为旨归,天生就是自由的,没有自由的艺术必然僵化而丧失打动人心的力量,艺术本身的逻辑要求突破一切禁区。权贵们为扩大自身特权所划的红线,只对甘愿作奴的伪艺术家有用,对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任何意义。艺术家也是公民,如果对强权迫害他人人权置之不理,当某一天这迫害临到艺术家头上时,社会极有可能也会置之不理。

在强权肆虐,物欲横流的年代,谁会学乖,懂得顺应强权,就会活得很滋润。反之,坚守良知抵制强权,则难保明天不会成为上面人权肖像系列中的新成员。吕上把眼光投向会给自己惹事致贫的人权领域,担当更多社会责任而放弃很多东西,毫无疑问是需要勇气的。正是这勇气,赢得了我的格外尊敬!

 

附:吕上画作《中国人权肖像》系列中部分已经画成并被翻拍成照片的作品:


附:吕上小传

1976年生于河南孟津,1994年入洛阳国华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开始自由艺术创作,1998年来北京发展,1999年入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画室学习,2001年入住宋庄,长期以油画为主,兼写作,2002年开始涉及装置、图片等艺术。现为职业艺术家,生活和工作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