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喽,无所谓!同学们,你们还很年轻啊,还很年轻!”

我想,大约每一个经历过八九学潮的同学,都能记得上面这两句话。这是赵紫阳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在公开场合最后一次露面时所说的最为经典的一段话中的内容。从那以后,全中国的老百姓就再也没有机会聆听他那熟悉的河南滑县口音了。在遭软禁长达十六年之后,这个大写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只留下富强胡同6号这座略显荒凉的院子,成为当年那批学生心中永久的圣地。

说来也巧,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当赵紫阳一行到天安门广场上看望学生们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广场上。可惜,当时我正在历史博物馆门前的售票亭里面睡觉。五月的北京,早晚温差很大,我们这些从外地赶来声援的学生,只能露宿在广场上,由于衣着单薄,实在冻得受不了,就躲进售票亭对抗寒夜。一念之差,错过了一个载入历史的时刻。当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甘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专门跑上紫阳刚刚去过的那辆用来临时安置绝食学生的公交车,想体验一下当时的氛围。阴差阳错,等我第一次在富强胡同紫阳故居由书房布置成的灵堂里看见赵紫阳的大幅照片时,已是二十四年后,他老人家早已去了天上,而那些已不再年轻的昔日学生,还艰难跋涉在人间。

自二00五年紫阳仙逝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到北京富强胡同去看一看。可是,环境的恶劣与生存的艰难,拖住了进京的脚步。拖得愈久,这个愿望就愈发强烈。紫阳过世后,看着官媒通稿上那区区几十个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个国家对不住赵紫阳啊!为了身后事,家属和官方进行了强硬的斗争,哪怕一点一滴的进展,都是不懈坚持的成果。这一点,颇有其父的风范,也赢得社会各界的巨大认可与尊重,这也是这几年走进富强胡同的人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支持您的决定是我们不变的选择 能做您的儿女是我们今生的荣幸”,看着这样的挽联,你的双眼怎么能不湿润?

感谢网络,大大方便了八九一代之间的联系。虽然以前彼此并不相识,但当年学生这个共同的身份,就是最好的名片,相见恨晚,一见如故。昔日中国农业大学的学生陈云飞和紫阳家人多有联系,由他引荐入门,应当畅通无阻。慎重起见,也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提前一天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宾馆,趁出去吃晚饭的时间,专门去看了地形。其实富强胡同6号非常好找,并不像百度地图上显示得那样复杂。这头在灯市口西街,能找到老舍故居就行了。另一头曲径通幽,出来之后就是东厂胡同,这个地名倒是和过去二十多年的现实契合得很。

清明这天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之后,就到附近的花店买花。六束白菊四束黄菊,这是事先就想好的安排。女老板很客气,说都是凌晨四点刚刚送来的鲜花,用来祭奠先人,再合适不过。

从东厂胡同拐进富强胡同,远远望去,胡同里行人稀少,并不像想象当中有很多红袖标和警车出没。距离约定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是给陈犯打了一个电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云飞兄早已到了,说马上出来接我进去。

终于走进了富强胡同6号。门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负责开门,并不说话。云飞引我走进院子,边走边告诉我,今天大军不在,雁南有事,二军负责接待。走到一个斜挎着包的小个子面前时介绍,这是和他一起过来的朋友,曾经为了学潮的事坐过八年牢。既然是同道中人,太多的语言就显得多余,共同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介绍。小个子名叫侯多淑,八九年时是四川一个学校的青年教师,六四镇压后遭逮捕,一下子就判了八年,并且坐满了,是条铮铮硬汉。侯兄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登门,也有浓厚的六四情节,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专程赶过来一了多年的夙愿。

聊了没几句,志华兄出来打招呼。昔日的志华可是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年纪不很大,已是武警部队的正师级干部。如果不是当年紫阳先生的义无反顾,志华兄混到刘晓江今天的位子,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过去七八年里,志华兄曾多次接受境外媒体的采访,他承受过的压力,应该不可谓小。所谓危难之时显真情,一个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前程也要捍卫人间正义的男人,是真汉子!

手捧鲜花,我来到了紫阳的书房。很难想象,这里就是堂堂一个中共中央曾经的总书记读书的地方,比起现在随便一个公司老板的办公室不知简陋多少。屋子里静极了,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在赵公的照片前献上了鲜花,恭恭敬敬面对紫阳鞠三个躬,心中默念:紫阳先生,在大屠杀即将开始的时候,只有您才是真正爱护学生的人啊!在一九八九年的历史大考面前,中国共产党的最高层中,只有您交上了令历史满意的答卷;只有您,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能够算得上真男儿,其余,皆为竖子。默念之间,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赵公听见了我的心声,照片上的他,正冲着我微笑。整整二十四年,终于等来了今天这一刻,今生足矣!

相较于雁南在公开场合的曝光率,二军兄多少有点神秘感。坊间一直流传二军是赵家子女中受影响最大的一个,曾经被通缉过,网络上或真或假的传言比比皆是,现在碰见本人,反到不方便打听实情了。二军已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可是举手投足间,依然透着一股子军人的干练和敏捷,喜怒形于色,疾恶如仇。没过几分钟,他果然把一个专程来送大花篮、过去几年到处冒充是他儿子行骗的家乡人连人带花篮轰了出去,一点情面都不讲,一望而知就是个性情中人,快意恩仇。这个清明,二军主持接待,一会儿要接受采访,一会儿要陪前来祭奠的各界人士合影,忙里偷闲,还不忘和我们聊几句,时间虽短,但却不忘礼数,可想而知,赵总理的家教森严,比之他的继任者家里那个宝贝丫头来,真有天壤之别。在闲聊的当口,一个老年男人走了进来,二军马上迎上去陪客。后来听说,那是张国华的公子。可见,就是在北京城高干子弟的圈子里,也大有明白人,他们知道赵紫阳是怎么回事。

五军兄比较低调。知道我们的身份后,主动走过来和我们攀谈几句,聊聊家常,合影留念。得知我想保留一本《微斯人,吾谁与归?!——秘书的回忆》小册子,马上进屋取出一本,并且亲笔题了字,留作纪念。五军刚满六十,因为身体原因,较少出面,但每每有访民要求合影之时,也是来者不拒,尽量满足。其谦恭的态度,让我不免拿他和他的那位同龄朋友做一个对比。相同的背景,相同的经历,如今已登上大宝的他,还能和五军一样,具有相同的胸襟和情怀,相同的历史观吗?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走进小院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胸佩白花的,有手捧鲜花的,有抬着花篮的。院子外面还有很多人等待进入,空间有限,只能先送走一批,再迎来另一批。一个坐在轮椅上被同伴推进来的访民和另一个拄着双拐的访民特别扎眼。他们有冤无处诉苦,只能来找当年的好总理。有几个女访民一进入灵堂就哭诉起来,闻者也不免心酸。我心里想,如果中国的历史在一九八九年不是硬生生地被人为强制拐上一条邪路,全国的访民还会越维稳越多吗?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赵常青捧着一大束鲜花走了进来,立马被众多访民包围,纷纷与之合影。常青兄也是八九一代,六四之后曾经到秦城大学深造过,后来又两次被判刑,三进三出,却能矢志不渝,可以算得上八九这批人里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常青兄口才极佳,适有香港年轻记者访问,马上口若悬河谈起来,核心的意思是说,赵紫阳在八九年是坚定的人道主义者,在他离世之前,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民主主义者,这种转变,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让他在其身后赢得了越来越多世人的由衷敬重。虽说时隔二十多年之后,还有人指责赵紫阳缺乏叶利钦当年站上坦克的勇气,但这种论调其实是不值一驳的,也是对中国社会极其复杂的状况缺乏深刻了解的一种表现。试问,面对邓氏的淫威,偌大中国又有几人敢于像赵紫阳一样坚守良知,毫不退缩?非真勇士,不能为。

一个当年的年轻教师,一个当年北京的学生,两个当年外地的学生,在富强胡同6号当然就谈到了一起。当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都已奔五了。交谈是愉快的,气场之强,竟引来赵府的常客俞梅荪先生过来拍起了视频。这个清明节,我们四个成了八九一代的代表,为此我们倍感自豪。

不知不觉间,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到了该告辞的时候。相信在今后每年赵公的忌日、清明、赵公的冥诞,会有越来越多当年的同学来到这里,寄托我们这代人的哀思,表达我们这代人对赵公的崇敬之情。昔是蛇年,今又蛇年。二十四年过去,我们这代学生对紫阳的情感非但没有淡漠,反而愈久愈浓。正如我在留言册上写下的那句话:紫阳先生,当年的学生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