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 王康先生,红二代和毛之间的精神血缘到底有多深?他们很多人的父辈受过毛和文革之苦,但今天不愿意否定毛,仍然从毛主义吸取灵感,是出于什么原因?
王康:经过了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民众有一种深深的牢骚和忧患意识,因为社会上礼崩乐坏,贫富悬殊,腐败成风。这一点太子党们看得很清楚。他们和毛泽东当然有精神血缘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用毛那一套来解决中国当下的危机,而且实现所谓新的“中国梦”。薄熙来的一句话道出了天机。他在重庆时曾经说:我这个人照理说不应该喜欢毛泽东,但是我想来想去,中国只能走毛泽东的道路。这绝对不是薄熙来一个人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事实上重庆的唱红打黑就是走毛泽东的道路。走毛的道路对当下的中国意味着什么?首先是表明这个权力的正统性,来源的合法性,要维护红色江山,强化江山意识。但更重要的是要搞新的建功立业,把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强化到意识形态,甚至把它放到神圣化的高度上来,然后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会受一种强大的历史逻辑的支配,要建立一个对内镇压对外扩张的帝国。这个帝国将是红色的和以黄种人为主导的,它在中国的现实土壤中有深厚的基础。
宁馨:程晓农先生,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社会平均主义呼声高涨。由于这种平均主义呼声,您认为中国当局在回归毛意识形态的问题上是处于两难境地,为何这么说?
程晓农:毛泽东的意识形态有两个要点。第一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核心就是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第二是暴力革命。从意识形态角度来看,如果现在重读毛主席语录,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毛泽东没有错,走资派还在走。现在的各级干部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第二条是造反有理。这两条是今天的中国领导层要的吗?正好相反。另一方面,如果官方为今天的官民对立和两极分化辩护,那么正好证明今天的中国现实符合毛泽东的意识形态。还是证明造反有理。所以对共产党来讲,继续宣扬毛泽东的意识形态对他们自己来说是致命的。可惜他们看不清这一点。
宁馨:高文谦先生,习近平不断从毛泽东思想吸取灵感,但因为程晓农先生提到的两难处境,可能会选择性地使用毛遗产。你认为中共希望发扬光大毛泽东哪些方面的政治遗产?目的是什么?
高文谦: 习近平吸取毛的精神遗产,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坚持党天下。其它的比如“批评自我批评”、“群众路线”等,都是花拳绣腿,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呢?一是从薄熙来的崛起,习近平看到毛左民粹主义的势力不可小视,必须加以笼络收编,才能坐稳位置。另外,作为中共总书记,习近平需要一个正统性和合法性,而毛仍是中共供奉的神主,习近平要掌握意识形态的话语权,就必须举毛旗。
宁馨:毛的历史定位为何对中国未来非常重要?王康先生?
王康:前不久中国著名学者刘小枫先生给毛泽东定了位。他认为毛是一个集大成者,华盛顿是美国的开国国父,毛泽东就是中国的国父;说到柏拉图理想国里的“哲人王”,毛也是几千年来唯一的哲人王;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毛就代表了这个理想;甚至儒家里的圣人正义论,汤武革命,毛泽东也代表了。总而言之,刘小枫想给毛封圣。刘小枫是一个知识分子,翻译了很多基督教的哲学著作。他的影响非常大。
但我给毛的定位是这样的:第一,毛是中国历史回应西方挑战的灾难性的,血腥的选择。第二,毛是二十世纪中西方文化冲突交流和对话过程中最丑陋,最拙劣,最可耻的一种选择。毛在这个过程中代表了中国的仇恨,中国的贫穷,中国的愚昧,中国的封闭这些力量。只要中国还存在极权的基本制度,这些东西的土壤就是存在的。但是毛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人物,在全球化的时代产生毛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如果有人一定要为毛招魂的话,那会给中国带来再一次的浩劫,同时也会让自己身败名裂。
宁馨:习近平回归毛,实际上只是回归毛的话语,但经济上大家都注意到并没有回去。
王康:如果要把毛作为工具,解决党内腐败,贫富悬殊的问题,那为何不直接建立法治,直接建立宪政?那才能从根本上制度上解决问题。不必用毛这个手段来解决问题。手段弄得不好,就变成目的了。
宁馨:程晓农先生,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即将召开,大家都注意到讨论的重点是经济和行政改革,政治改革基本不提,比胡温时代还差。中国政治左转,经济持续往右,这条路还能走多远?
程晓农:政治上左转,经济继续朝右靠,这条路短期能够维持,但长远是对国家命运不负责任的选择。从长期看,共产党为了生存下去,实际上选择了毛泽东坚决反对的道路。在共产党领导下走资本主义道路,结果必然是权贵资本主义。在权贵资本主义的状态下,共产党为了维持统治,又用长期的,全面的洗脑教育,试图影响下一代,让他们服从其统治。但是这样的做法有一个致命的后果。那就是现在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正被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的这些教条洗脑训练,从而产生了对现状越来越不满的情绪,人数也越来越大。对这些人来说,如果他们相信这些洗脑的教条,如果他们多读一点毛泽东的书,他们会选择一条反对资本主义当权派的道路。也就是说,共产党通过洗脑教育培养的是一代又一代的权贵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也就是共产党的掘墓人。因为今天的中国共产党就是资本家。马克思当年绝没有想到,今天,共产党正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培养共产党的掘墓人。而这些掘墓人将来挥舞的精神武器,仍然是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其政治结果很可能是另外一个类似于共产革命的暴力革命。所以对共产党权贵还是普通老百姓而言,高举毛旗帜都不是一个福音,而是另外一场灾难。
宁馨: 中国今天的年轻人中确实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情绪都比较高涨。在八十年代,中国年轻一代曾经憧憬西方的宪政和民主自由。但今天这种思潮似乎有所转变。高文谦先生,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高文谦: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共产党这些年来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搭上WTO的快车,经济起飞,国力增强,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就提振了中国民众的民族自尊。另外,官方的宣传有意识地做手脚。他们把毛最邪恶的一面掩盖不谈,用邓小平在八十年代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宜疏不宜细,一切向前看。同时又以毛为偶像,强调他敢于向帝国主义说不,敢于向苏修说不,用这些来包装毛的民族主义。官方有意这样做,其结果是非常危险的。中国经济虽然发展了,但是各方面问题还非常多,国力远远没有到和美国叫板的程度。邓小平当年说要韬光养晦就是出于这种清醒的认识。习近平上台之后却要主动捅破这层膜,主动向普世价值挑战,跟美国平起平坐。这种做法实际上不利于中国的发展。
宁馨:刚才两位都提到回归毛的危险。王康先生,中国怎样才能“去毛化”,以消除毛的负面影响?民间和官方存在这种动力吗?
王康:邓小平当年说过,如果否定毛泽东,当年的老贫农不答应,老工人不答应。这个话说得很勉强。邓小平当年有可能仿效赫鲁晓夫的非斯大林话来非毛化,但他没有这样做,以至于现在毛的幽灵可能卷土重来。这是对邓小平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的惩罚,也是对单纯强调经济发展,闷声发大财做法的挑战。要去毛化,我觉得有几条,第一是仿效苏联。由高层来做这件事,代价最小。非毛化和非斯大林化是一回事,应该由高层来做。第二是民间。民间其实已经开始做了,如茅于轼先生以及其他许多人士。这是中国民间要求自由,要求新的中国模式的呼声。刚才提到年轻一代现在对西方民主自由好像开始反感了,其实这某种意义上是个假象。现在毕竟是全球化时代,网路信息时代。我到许多高校去过,其实年轻人对于普世价值,全球伦理和世界文明的理解比我们这一代强多了。我觉得他们不会再去做毛主义的牺牲品。
宁馨:高文谦先生,您认为中国怎样才能去毛化?
高文谦:毛是现行体制和特权阶层的护身符,也是野心家拉大旗的虎皮。还历史本来面目,把历史真相告诉老百姓,就能从根本上去毛化。现在的中国社会严重撕裂,原因是改革中许多人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成为牺牲品。因此从知识分子到普通民众,大陆拥毛和非毛两种力量争得非常激烈,双方都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最近大陆社科院副院长来批我的晚年周恩来,我回应他之后,观察到网上这个话题在民间有非常尖锐对立的看法。造成这种对立的原因一是现实的利益,一是官方有意蒙蔽历史真相。实际上去毛化就是需要把历史真相告诉民众,让老百姓来判断。
宁馨,最后请各位点评一下,如果您能为习近平进言,你会建议习近平从毛泽东吸取什么教训?首先听听你程晓农先生的看法?
程晓农:毛泽东的执政实践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大部分都否定了,是失败的实践。如果今天不是去毛化而是回毛化,这就直接否定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政策的政治合法性。也就是说,习近平在这里有个两难权衡。他要了毛泽东给的政治合法性,就要多少牺牲改革开放上的合法性。这二者到底要哪一个?也许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就是既不要回毛,真实对待毛的一些问题,也不要否定改革开放。否则现在的局面会走向更大的对立。
王康:我到不是进言,而是想告诫习近平。毛泽东死了几十年了。一个没有毛泽东的时代很好。一个没有毛泽东的时代地球照样转动,中国更好。中国会成为一个光明的,有前途的,伟大的国家。非毛化和去毛化是顺应天意的大好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高文谦:我就一句话——习近平:悠着点,不要当毛的孙子,要做习仲勋的儿子。
宁馨:我们知道最近有很多为毛正名的文章,其中有很多作者是著名知识分子。程晓农先生,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为毛正名的现象?
程晓农:知识分子也分两类。一类是御用文人,另一类是思想相对独立的人士。后者其实也发表了不少有影响的主张去毛化的文章。可惜这些声音只能在少数网站看到,官方媒体不会宣传。但要强调的是,知识分子并没有全变成傻瓜。
宁馨:观众朋友,今天的焦点对话就进行到这里。感谢我们的三位嘉宾王康先生,高文谦先生和程晓农先生的精彩讨论。欢迎您到美国之音中文网站或者Youtube观看我们的节目,并通过我的腾讯微博和我直接沟通,提出建议。帐号是@ProandConNingXin。我是宁馨,祝您晚安,我们下星期五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