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凯先生专栏认为「中产群体难以推动中国转型」,理由有二,一是党国体制内部并未出现分裂,当下并不存在低烈度转型的可能,中产群体在「要么完全放弃既有的秩序,要么继续承认当下的体制」之间,无疑会选择后者;一是「中产群体,唯有与自治性的社会团体结合,融合到所谓的公民社会,才能拥有实质性的政治博弈能力」,而当下的中国,并不存在一个宏观的『中产阶级』」。项小凯先生的论述相当精当准确,切中关键,不过,实际的情况比其论述的可能还要不堪,从根本而言,中产推动政治转型就是个笑话。

大陆经济改革脱胎于前30年的极权体制,且首先发端于极权体制下的边缘地带,包括家庭联产承包制、乡镇企业、个体工商户、沿海经济特区等,这种「增量改革」有两个结果,一是改革前期,因为没有触及体制主体(存量)及其相关利益,推进相当顺利且成效显著;一是极权体制的基本框架得到了基本延续,体制权力依旧,维持了对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全面控制。在乐观者看来,「增量改革」的成果会增强进一步改革的信心,将改革带入到「深水区」,最终通过持续深化的改革之下,出现「小政府、大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极权体制将逐步转型为威权体制,并最终过渡到宪政体制;而在悲观者看来,由于极权体制未曾受到根本触动,并且依旧拥有不受限制的压倒性权力,无论从政治上还是利益上,都不会容许「增量改革」的成果威胁到极权体制本身,故必然会对「增量改革」的成果加以利用、限制、管束,以适应极权体制本身。

1980年代,「增量改革」启动和取得成果,邓小平南巡后的1990年代和21世纪头几年,「增量改革」在经济和社会领域进一步推进,与此同时,体制也开始了对「增量改革」进行限制、管束,与乐观派预期的持续深化改革相反,现实进程走上了另一条路。在经济上,「放小」也「同时」抓大,国有经济没有退出核心领域,而是在各种资源优势支撑下「做大做强」,直到「国进民退」;与「小政府、大社会」的期待相反,体制并未放松对社会部门的控制,而是采取了在原有事业体制格局之下,将「市场化」引进教育、医疗、文化、科技领域的策略,一方面,这些领域得以分享「增量改革」带来的利益,而在另一方面,极权体制也依旧牢牢控制着这些领域的资源和人员。现实进程无情地嘲笑了向往「小政府、大社会」的乐观派,一个既允许经济有限市场化,但同时又把持着核心经济领域和关键社会部门的全新极权体制,作为人类历史的新事物出现了。

中产推动政治转型的前提一是中国中产群体不断扩大,二是随着中国新兴中产阶级的不断成长,将会产生越来越大的政治变革诉求。但在上述现实进程之下,这两个前提都基本沦为了虚幻。一方面,「增量」部分产生了新兴社会阶层,也就是所谓市场化的中产群体,如中小企业主、民营和外资企业的经营管理人员、专业技术人员、销售人员,自由职业者,等等,而在另一方面,体制控制的「存量」领域,也产生了大量的中产群体,包括国有企业的中层以上干部,教、科、文、卫等事业单位中的骨干人员等等,无疑都可以划入到中产这个群体中来。这也就意味着,大陆的中产群体严格而言并不存在基本的同一性,而是沿着体制的边界,分为了两个群体。

两个中产群体在身份意识、政治立场上有着天壤之别。市场化中产群体是项小凯先生文章中所议论的物件,从理论上来讲,有着较为主动的权利和变革诉求;相反,对庞大的国有企业和事业单位的体制中产而言,依附于体制,服从于体制,乃至服务于体制,是其存在并获取利益的根本所在,并不具备主动的权利和变革诉求,由于在现有体制下不仅具有较为优越的社会地位,同时也获得了较为可观的经济利益,体制中产具有较强的保守化倾向,对于各种权利和变革诉求,有着天然的警惕,对于颠覆体制的根本性政治蓝图,更多地持有反对的立场。

体制中产在当代中国的社会进程中,是保守而非推动力量,放在政治转型的图景中,体制中产的保守乃至反动作用,同样不可低估。需要强调的是,市场中产理论上具有较强的权利和变革诉求,但在新极权体制之下,相当多的市场中产其实也存在着亲体制的保守化立场。由于新极权体制掌握着核心经济领域和关键社会部门,资源和利益的大盘子在手,同时也就掌握着许多市场化企业的业务命脉,依靠这些领域和部门的市场中产,在长期的业务往来和人际交往之下,也同样被编织进了亲体制的场域当中,律师、会计、媒体、广告、网络、销售、中介……等诸多领域的部分中产也因此持有亲体制的保守化立场,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也因此,并不能因为其市场属性,就忽略了部分市场中产因为依附于体制而具有的保守化倾向。

形象地说,中国的中产群体,首先因为竖切一刀,而分为了市场中产和体制中产两大部分,而市场化中产,又被横切一刀,部分与体制关系紧密、利益上依附体制的市场中产也被吸附编织进了亲体制场域,因此,不断壮大、具有越来越强烈政治变革诉求的中产群体,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新极权体制之下的当代中国。有着较为强烈、主动的权利和变革诉求的中产,仅仅剩下与体制利益关系较为疏远的群体,如中小企业主、从事大众消费产品和服务的企业人员、自由职业者,以及业务上远离体制资源的律师、会计、广告、中介……等从业人员。但是,正如项小凯先生所言,即使是剩下的这部分中产,也「仅仅存在一个个原子化的『中产分子』,自治性组织向来是打压的重点对象」。体制也从未放松过对这部分中产的警惕,而是推出了「两新」(新市场组织、新社会组织)「党建」等若干措施,试图加强对这部分中产的分化和控制。

可见,中国的中产群体大致可以分为体制中产、依附于体制的市场中产、市场化中产这三个部分,前两个部分都具有较为鲜明的亲体制保守化倾向,且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市场化中产尽管具有更强烈主动的权利和变革诉求,但却具有相对弱势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且被极权体制的各种措施如两新党建等加以分化控制,同时,无往而不在的专政和维稳力量之下,这部分中产也始终处在「原子化」的状态之下,在这种情况下,谈什么中产推动民主转型,根本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