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我们农村老家院子的一位邻居,到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五十万一次付清。听到这话,我的心情很复杂。买房的不是有钱人。他大约在二十五年前,二十岁左右,离开家乡,去广东打工,属于偏后一点的第一代民工。这五十万,大致是他的全部积蓄。
用人生最宝贵,最富有劳动力的二十五年岁月,背井离乡的劳动,换得了五十万,换得了县城的一套毛坯房。这一段“城镇化”的道路,走得多么艰辛。但是,县城买房的许多老乡都是这么走来的。县城的房价已经到了五千元一平米,除了县城的某些人拥有多套房,大多是这样的劳动人民这样艰难地买下的。
他们期待着用这样的房子在县城养老。但他们没有养老金,或者有微乎其微的,差不多等于名义上的,跟国家职工,跟城镇原住居民不可比的,实际上不一定靠不住的养老金。可以想见,他们的老年如果住在县城,生活会怎么样。当然,这是后话了。另一种情况是,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入主县城而买的一张门票。许多农村孩子要结婚,可能举男女双方两家之力,在县城买一套房,作为对未来的美好祝福。长期以来,由于农民地位的绝对低下,使得逃出农村,已经是几代农民的中国梦了。
他们无力追问,在自己的土地上,到目前这样劳动力短缺的时候,使用合格的国家标准,建一平方房子,也只需要一千元多一点,却为什么到了政府规划的地方建筑的房子,就要五千一平米呢?他们只能被艰难的世道拽着走。买房子,别多想。就这样,他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县城的几个冷冰冰的钢筋混泥土格子。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悲哀,最廉价的血汗。我们应该记住他们的血汗,我们应该记住那多出的四千元,那多出的五分之四的房价都是如何产生,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记住,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这样繁荣,又这样贫困。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子里显示着我的在县城置办了不动产的邻居的少年时代的样子,又想着他二十多年艰苦劳动后的面容。我能说这中间就连接着一套房子吗?我不能否认这中间也有属于底层劳动人民的欢乐。但是,我不得不说,那种劳动是太艰辛太粗砺了。
我以前在广东工作的时候,多次抽时间去看在那些地方“建设祖国”的乡亲,祖国的那些地方,确实比家乡富裕。每一次我都很有感触。这些都不堪细说了。总的说来,人的一生不应该这样度过,这样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而又缺乏劳保地劳动。尤其是比起他们的劳动所支撑起来的权贵们的生活来说,是太不公道了。
最悲哀的是,在他们拼命劳动和积蓄的年代里,房价抑或说入主县城的门槛,正在飞速地上涨。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有追上这道上升的门槛,而跌倒这条铺满血汗的道路上。当年,他们踏上异乡的打工路的时候,县城还没有商品房。十多年前,跟这套五十万一样大小的房子,不到三万可以买到。上涨了十五倍以上。如果那时他有三万块钱,那么,他这十多年等于是白白地劳动了。他就这样,以劳动的一生,终被剥光了进城。在二十年前,在没有踏上这条几家欢乐几家愁的道路的时候,有谁会想到房价会如此地贪婪?是谁潜伏在房子的背后吸吮着劳动者的血汗?政府、银行、房地产商和手握大权的官员们之间,是如何分配巨额利益的?
很明显地,所谓超常规发展,如果不压倒一部分人的利益,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便不可能超出常规。隔县城远,不在建设用地区划的农民,可以选择“不城镇化”。但是,如果你恰好在政府规划的建设用地区域,那便由不得你了。
下面这个故事也有普遍意义:县城边上的几个村在二十多年前被告知在县城规划区内,村民不得兴建和加盖住房,原有户口不得增加。但是,二十多年来,这里还没有成为新县城。村里的新出生的孩子又到结婚生子的年龄了,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农家房子。姑娘舍不得嫁出去,外村男青年入赘也落不了户。但县城扩张的风声一年紧似一年,以至不准擅自建房的禁令越来越严,进村的道路加了一道拉杆,不准建材运进。而在这期间,县城的房价涨离谱了。如果村民不是在这期间想办法挣脱了上述约束(政府的禁令总不是绝对的,相当多的人“自谋出路”了),不仅自己一代,下一代也没有房住了。
对于农民来说,无论多么贵的房子,总算可以花钱进城,摆脱农民的胎记了。而且房子是一个实物呀,管它几十年产权呢。回想八十年代后期,有过这么一阵风潮:农民花成千上万元,县城什么都不用给他,只给一纸户口就行了。而当时国家的大趋势是正在放松管制,县城的户口已经不值钱了。全国的许多县城却抓住时机卖户口,疯狂敛财。想想那时的户口价格是多么昂贵?那时,县城偶有公房转移,居民住房交割,也就三五千块钱!但现在好,好歹,这一次,农民进城了。设想几十年后,下一代,最多再下一代,买进城的居民和原居民,都是平等的居民了。而对城镇进程的利益上游阶层来说,中国还有一半人以上的农民户口,意味着还有足够的血汗去筑就多年的繁荣。
作者介绍
何三畏:腾讯《大家》专栏作家,《南方人物周刊》主笔,资深评论员。他报道了“地沟油” 的“ 政治正确” 、富士康与“全国平均自杀率”、中国特色的爱情市场、让劳动者的痛苦有地方申告等文章,引起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