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事业的先驱者陈一谘先生去世,按中国时间,是4月15日,与改革派的前中共总书记胡耀邦的去世,同月同日。辞世之时,两人也都是73岁多,不到74岁。走过同样长的生命里程,辞世于同月同日,这是一个历史的巧合。

这个巧合,让我联想到传说中的三国故事,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结义,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陈一谘与胡耀邦,虽无结义,但灵魂相通;陈一谘追随胡耀邦和赵紫阳两任开明总书记,共襄改革盛举,矢勤矢忠,肝胆相照。虽事业未竟,但光耀史册。后来,陈一谘流亡海外,但对胡、赵两位首长,忠贞不贰。成立“胡赵基金会”,并出版纪念文集,更彰显陈一谘的忠义之心。

我来到美国的头几年,与陈一谘先生有不少交往,和其他朋友一样,我也尊称他为“老陈”。我注意到,老陈厨艺非凡,做得一手好菜。每当周围人发出赞叹时,他总要念叨一句老话:“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心下感叹,共产党独霸江山,四海英雄时运不济,原本是治大国的栋梁之才,却只能屈居海外烹小鲜。惜乎?惜哉!

老陈做事认真,比如,很讲究文字。有一回,他征稿纪念胡、赵。我传给他一稿,他认真校阅,随后给我打电话,不仅详细解释当年(1988年)“价格闯关”的实情,修正了我对赵紫阳的些许误会;而且,老陈还建议我把文中一句描述邓小平的句子稍作修改,以显对称,我的原句,说邓小平“夏游北戴河,冬居上海,”经老陈建议,改成了“夏游北戴河,冬眠上海滩。”我自认为自己很讲究文字,但常常行文仓促,来不及细酌。老陈这次建议,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才认识到,老陈更是一位讲究文字的前辈,行文不马虎,颇有大儒士之风。

老陈作风豪迈,声若洪钟,与他坐论天下,总能听到他爽朗的大笑声。笑声之余,我总是联想到《三国演义》开章的词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中国人迷信“成者为王败者寇”的信条,其实,世事如烟,人生如梦,看穿了荣辱兴衰,何必执着?成也好,败也好,大可一笑置之、一笑了之!

人无完人。老陈并非没有缺点,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个人物一样,个性很强,不免有些自我中心、非我莫属、甚至可能自以为是,处事难免主观。老陈做了很多事,有成有败,成于激情,败于主观。老陈有很多朋友,但老陈也开罪了不少朋友。其实,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只要隔着一段距离来看,也都是过眼云烟,大可一笑置之、一笑了之!

老陈走了,我们的朋友,不管是喜欢他的,还是不太喜欢他的,想必都能以宽厚的心境,怜惜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潇洒,且又萧索。

老陈酷好饮酒,尤其酷好中国白酒,如二锅头之类。与朋友相聚,兴之所至,常常痛饮。记得几年前,他抱病来到纽约,出席一个会议,会后聚餐,我见他又在饮酒,就很担忧地劝阻他:“喝酒不好,尤其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再喝了吧!”他却对我一扬脸说:“没事。”又补充一句:“医生都说没事。”说完这句话,老陈连干两杯,还把杯底亮给我看,一付自得的神情。接着,老陈还以他特有的豪迈之气,大声说:“人生不能痛饮,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明白,这句话,是他的人生哲学,于是,只能微笑以对。

老陈走了。他是在奋斗不息的流亡途中不甘而去的。中道而别,壮志未酬。因为中国当权者毫无自信,故而,我们流亡的旅程尤其漫长。但,我们坚信自己的理想,流亡只是一个过程,只是一个群体的一个过程。就人类而言,自由与人权,终能战胜独裁与腐败。这个真理,无人可以阻挡。

老陈走了。他是在风雨如晦的流亡途中不舍而去的。同是流亡者,追思陈一谘先生,我想起《三国演义》末篇的诗句,凭诗感怀: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潇潇芦荻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