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许多往事
未能对你倾诉,
可如今
你却身在何方?

冬天何时洗清我们的尘寰,
原野仍在褪色。
那些驶往异乡的舟车,
也载不动我们的往日。

稍事驻足吧
这徘徊中的远行,
已教人分不出足下与前方。
我将再一次远眺,
在遥远,遥远的对岸。



发现和表现美之所在,系作家之天职。然而在一座围绕权势而搭建的城市里,履行这一天职将变得异常艰难。你需要在冷漠无情的城市中充满热情地活着,在黯然无望的城市中饱含希望地活着。所幸,我仍生活在一群热情与希望尤未磨灭者之中,他们在前方牵引着我前行,为这漫长的人生之路点上灯火。

我走下火车,天已经完全黑了,北京城笼盖在一片诡异的色彩中。路灯和来往的车辆交织的光线,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幻觉来,仿佛你不是走在人行道上,而是走在另一个世界无尽的虚无与迷惘之中。因为你极目可见的一切,无论是人或景致,都与你没有丝毫的瓜葛。冷漠无情的权势,是这里的主宰。与大部分城市不同,在这里很难见到夜间摊贩,成片成片灯火凋敝的所在,随处可见,这里是大人物们的天堂。但这种天堂似的幻觉,也仅仅存在于当他们面对黎民百姓之时;在他们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会是另一重地狱,传说中青帮和黑手党之间的相互倾轧,之于他们不过小巫见大巫。他们的幸福时光并不很多,因为他们极少有面对黎民百姓时的场合。如果老百姓想要摆地摊做点小生意,只有到过街天桥之类大人物们不会涉足之地,才有可能不被清走。五百年后的人们很难想象此地的荒唐景象,尽管大部分荒唐之于今天活着的人们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五百年后,若有人站在这极有可能早已化作废墟的城市里吊古伤今,相必是一桩极为矫情之事,这个帝都,值得吊怀之处少之又少。

你若是想象一番:从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一位略显清瘦,衣着保守的女孩。你侧身为她让路,然后她向你微微颔首一笑以示谢意。这样的景象仅仅存在与十七、八岁男孩们的幻觉之中。路上的人们偶尔冷目相对,即便迎面果真走来一位女孩,她八成会象防范不轨之徒一般防范着包括你在内的每一个人。

走出火车站时,我有一种元神剥离肉体的感觉,好象自己是漂浮这权欲熏心的城市上空,在这座城市里,纵使是近在眼前的一切,仿佛亦是遥不可及的。偶尔想起故乡人定时分的雨滴,洒落在心头让自己重新回到地面上,可又已经过来多愁善感的年纪。再说,我要去找胡石根先生,一来在他屋里的地板投宿过上一夜,二来给他摆弄无线路由器,他网络故障已经好几天了,我在回帝都的火车上方才得知。

“你吃饭了没有?”当火车开进西客站,他在电话那头问道。“那我等着你,一起下面条。”

两个钟头后,他打开门,以一贯谦和而平静的眼神迎接上来,隐隐闪烁着些许类似父慈般的柔顺,另一个好象被他自己都已忘记的自我,躲在那眼神深处静静看着我们,甚至教人不由自主怀疑那柔顺中藏有一丝男孩式的羞涩。在这眼神中,你觅不到我们之间身世和年龄存在着两个世界般的巨大差异,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好象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将来我们需要担忧的一切似乎永远都不会发生。

他总是要煮上足够五个人吃的面条来给我吃,还把里头的鱼、肉、蛋等富含蛋白质的东西不停地往我碗里招呼。那些菜蔬基本上是从饭桌上打包回来的,囤积在冰箱里,仿佛永远都吃不完。他的屋子很大,可以放得下单人床、双人沙发、茶几、书桌各一,书架两厢,以及冰箱、立柜等物什。有客人来过夜,只需将茶几等物稍作搬挪,便可腾出一块地盘来,然后他象变戏法一般从床底下拖出一块床垫,以及铺盖枕头,必要卧具一应俱全,三分钟即可布置妥当。

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年五十又九,江西南昌人氏,前北京语言学院教师和政治犯。冬天穿件羽绒服戴顶帽子,夏天穿件短袖T恤,远看低调质朴,近看和善近人,端的是为敦厚长者。但你偶尔可以得到一些神秘的角度和距离,看见他轩扬的器宇自眉目之余不经意地流出,支撑着他那饱经磨难之后,早已算不上刚健的躯体,在十二月的寒风,或是在起伏的人潮之中,从容地徐徐而行。那些时刻往往稍纵即逝,某种与生俱来的简单情怀在压制它们,使它们不至于流于言表;又或者因为那些诉不尽的身世往昔,让它们渐渐退入肌理而乍隐乍现。若提起掌故来,何止千言万语。那些往事是悲怆的,象冰川化冻而后又变成霁雪复固,唯有时光象一个四季反复的螺旋。在这螺旋面前,青丝与华发,皆以不再重要。在中国,拥有和他类似身世的人虽不算多,却也非寥寥,他们浮沉的身世交织出一个时代的命运。尽管在很多人眼中,他们在过去几十年来为中国的民主所作的牺牲与努力纯属“划不来”,甚至可能被骂为“傻X”。而之于我之辈,则永当铭记。

这世上值得伤怀的人和事很多,但不包括胡石根。在他面前你很难伤怀起来,哪怕你想着他艰难的身世和满头白发,即便偶有那伤怀之时,那也一定不是为了他。譬如说现在,他正在看守所里,把他拘进看守所的理由是“寻衅滋事”。一个五十九岁的人,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在屋里喝茶,会变成“寻衅滋事”?原因是他们喝茶时谈论的内容,和二十五年前那场被官府严令禁言的运动有关。尽管二十五年来官府封杀关于学运的所有消息,做狗的文人们不遗余力地抹黑学运,但二十五年来学运一直为人所爱戴,参与过或者目睹过那场运动的人们回忆起来,无不是美好而打动人心的。学运是一场完全自发的爱国行为,无需甚么笔墨来为她正名。

这所谓的“寻衅滋事”,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如果说伤怀的话,我是为自己而伤怀,想胡石根先生这样已经付出过巨大牺牲的先辈,如今都又被捉了去,而我,却仍庸庸碌碌。他去承担了那些本当由后辈们来继承的责任,但此时此刻,自责或者自愧,都难免变成矫饰。

与他相聚的场景,往往是平静而欢愉的,那欢愉并不浓灎,不至于使人做出一些过分亲昵的举动,但却是自始至终的,平和而悠长。一次我去他那里,临走时他想找些东西让我带在路上吃,给炒花生我说上火,给苹果我说太沉,他有些急了,捉住我将我拽回屋内,目光四下搜了搜,好象忽然想起什么来,然后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袋干果来。

“这个!腰果!”

我略有点惊异,他居然会有腰果这种东西,想必是别人送他的。“胡老师,你留着自己吃吧,这可是好东西呢。”

“我又不吃,留着做什么?”

“那你留着打发人吧,我也不吃。”

他稍微愣了一下。一手把腰果举在肩膀上,一手仍捉住我不放,眼神似进入空白状态,既象是觉得我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又象是在想什么别的词要说服我。半秒钟后,他眼睛放出光彩来,把腰果从肩膀上拍到我手里:

“你!就是我要打发的人!”

关于这位先生的履历,已经有很多介绍,在此一一罗列有累赘之嫌,不过旧事重提,也并非全无必要。一九七九年,二十四岁的胡石根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专业,这是中文系里的一个理科专业,需要文理双修。他原本在上一年就参加了报考,但“组织上”认为他有政治问题,需要查清,是以拖到了恢复高考后第二年,政策又松动了很多,才被允许参加报考。在一九八零年代,就算放诸北大,胡石根亦堪称时之俊杰,翘楚中的翘楚。那是一个整个国家在历经劫难之后,试图苏醒的时代,对于象胡石根一类的青年而言,共产党当局仍然将其视为自己“事业的接班人”,而非象现在一样对青年学子处处防范。即便他们有甚么“离经叛道”,当局亦相信有朝一日这些青年将被吸纳进党政秩序之中,成为他们的后任者。当时胡石根在北大团委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今日之党政高官里,当年他的同学故旧抬眼就能从电视上报纸看到。有相当多的人,是因为当年受胡石根提携才得以崭露头角,有朝一日,这些他当年的“小兄弟”中,甚至很有可能会出现登顶中南海最高权力之人。当然,几十年来,双方都从未想过要去经营一番昔日旧情的事,因此不必将它们放在心上。

在北大团委里,他扮演着某种类似“两面派”的角色,一方面和同学们一同追求新的价值,或曰旧的北大价值,令一方面又利用自己在团委的身份,为同学们的民主追求提供多种便利。他甚至当选过学生代表,在“人民大会堂”里和老少党棍们交锋,为民主,更为追求民主的行为辩护,譬如薄一波、姜春云之辈。我们必须承认:和现在相比,当时的共产党当局的确算得上开明。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他不再热心于社会活动,北大团委这个地方,对很多人来说,是块仕途的好跳板,但胡石根,用今天的网络俏皮话来说:对仕途无爱。在加上他参加过好几才学运,档案里对他不利的东西越来越多,党也开始警惕象他一类的人了。一九八七年,研究生毕业之后,胡石根选择了离开北大,到语言学院任教,准备一生专心当个教师学者,以做学问终其一生。然而世事无常,不出两年,震惊世界的爱国民主运动爆发。这场由青年学生主导,社会各界广泛参与的运动,虽然在中国以悲剧收场,但作为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她直接引发了东欧和苏联各共产党政权的倒台,冷战随即宣告结束。在那些国家,共产党政权内部,尤其是在其基层,人们目睹了中国共产党如何对待自己的人民和同胞。他们的良知受到拷问,紧接着,当那些国家的也爆发抗议时,共产党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们,纷纷选择中立,进而加入人民的行列,不再听命于专制者。小规模的抗议,譬如一出交通事故,或者其它类似事件引发的不满情绪导致抗议。由于国家机器的基层执行者拒绝为官僚们效命,空一行为迅速蔓延至整个东欧,一夜之间,乾坤变色,独裁者们扔下权力的宝座仓皇出逃,人民胜利。今天,民主的捷克、波兰、匈牙利等国,文明和繁荣程度已经接近甚至赶上了西欧。

冷战很快结束,全球迎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各种新技术和新的生活方式,象潮水一样漫上人们的视野,改变着人们的行为方式,许多二十年前停留在科幻作品中的生活,如今变成家常便饭。一九八九年的爱国民主运动,之于中国是巨大的悲剧和牺牲,之于世界,却是福音。这是我们中国整整一代青年人牺牲了自己理想,为世界换来的新格局。亦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过去一百多年以来,在融入人类现代文明的漫长过程中,对我们人类这个物种所作出的最大贡献。

但这悲剧对我们民族来说却是巨大的伤害,试图苏醒过来的古老东方,重新又被枪弹和履带赶回沉睡之中。腐败和贪婪主导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道德在历经摧残之后,象是回光返照一样,很快地彻底沦丧了,我们民族成为全世界最可悲的,只知占有和索取,而不知付出和贡献的代名词。在我们的祖国,河流流淌着臭水,天空飘浮着尘霾,几乎每一个人的家园故里都已不复存在,留下满目的浮靡骄奢,蚕食着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我们的历史在浮靡骄奢中被遗忘,我们的孩子在浮靡骄奢中成长,象是喝着剧毒的毒药。环顾世界我们没有一个朋友,正直的国家纷纷远离我们,只有匪类、寇类象苍蝇一样围绕。曾经在历史上深受我们文化影响的民族,纷纷迫不及待地与我们划清文化界线,不再以和中国这个词儿沾边为荣。反而以此为耻。这是共产党政权对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子孙所犯下的弥天大罪,我们的后世即便花几百年去努力,也很难重建一个生气勃勃的家国。

一九八九年,胡石根并不是一个活跃于学运中的人,他已决心专注于学术。然而枪声和坦克的轰鸣声,把他从书斋里轰了出来。接下来的事,已经有很多人介绍过,可以简单略过:1992年自由民主党案案发,数十人被捕,胡石根作为该案第一被告获刑二十年。

二十年后,胡石根早已非当年的青年才俊形象,人世浮沉,恍如长河,辗转入海。只有生活尤在继续。人们似乎渐渐忘记了,这位一无所有的出狱政治犯,一直在忍受着妻离子散的巨大痛苦,因为他总是将其欢愉的一面留给他人。政治犯的心境往往是悲怆的,四周弥散着忧虑,这忧虑由对家国难舍的牵念与个人的身世浮沉交织而成。但胡石根不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因为我觉得他并非那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有时想起他,尤其是在梧桐落叶时寒雨纷坠,情不自禁教人想象一些场景:夜深之后,这位年近六旬的长者在灯下一个人空对着自己满头华发。原先的教职自然是不可能了,这世上值得追求的事并不多,但只要我们还在生活,无论如何,饭终归要吃。他曾经干过校对的活,那种出版社嫌活重钱少的,就到外面找人干。别人校一百万字花一个月,他校二十万字花两个月。比方说,什么数学竞赛习题集之类,他每校一道题都要把那道题解一遍。这种干活方式,自然很难挣到饭钱,不过要想练就一身校对的好本事:就是那种眼睛扫过大段大段的文章,却没有一个字往心里去的本事,对老胡这种人来说,要求实在过于苛刻。

出狱之初,有一天他去原单位语言学院交涉住房和工作的事宜,那天我正好应邀去给他修电脑,他面露倦色,略有些许神伤。问何故,答曰刚从语言学院那回来,去说房子的事。我极少见他有过什么情绪低落时,他一贯是平静而略带喜悦的,偶有激昂,也往往发生在某个辩题进行到高潮的时候。而他并不擅长用辩才来压倒对手,只是用兴奋的语调,抛出自己的观点,然后草草收住。如果有人穷追不舍,他甚至会略显慌乱,旋又迅速平静下来,退出论战。

逢着那忧愁低落之时,往往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愿在人前显露,还是天性如此。而这一次却不同,那淡淡的愁容持续了足足几分钟。只见他褪下眼镜,用比平日苍老的声音缓缓说:“刚从语言学院回来,他们说要给我安排工作。”

“肯定不是让你回去教书吧!”

“让我去公安局看大门。”他吐出这几个字,显得异常艰难。这事他完全可以不对我说,可他还是说了。

“他们这是羞辱您!”我也用低落的语调缓缓地说。而且故意用“您”这个字来替代里平日的“你”。

“我这把年纪,上哪去当个看门老头,也挺好的,也还能胜任得了。”他沉默了一会。“但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看大门?”

以我的履历,世间有很多事和很多情感,尚无法明白,但我至少还能隐隐意识到,一个有着悲怆身世的人,要做到平静而愉悦,那需要一种多么深沉厚重的气质。

把自己的受辱,用三言两语算是简单地诉说了一番之后,他又恢复到了那惯有的平静和愉悦中。天黑了,我们相互搀扶到外面去找饭吃。他身体并不算很好,在同龄人中。奔波了一天,脚步甚至有些拖沓,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一边说着什么有趣的事一边徐徐而行。在夜色里我们穿过没有路灯的小巷,仿佛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前路,四下除了冷风悄无声息,教人隐隐感到有一股浑厚的力量似是自地底下传来。缓步向前,我们并非无依无靠。那狭窄徘徊的小巷漆黑而多羁绊,奇妙的是:似乎闭着眼睛,我们也可以向前。在这个权欲熏心的城市或尘世,某种东西——原始而简单的,却可以将迥然不同的人们召集到一起共赴前程的东西——并未断绝。在你我的脚下,是仅仅知道彼岸的光景而不得知晓现状究竟若何的长路,我们要走上去,为此已经愁苦半生,为此我们犹存廿卅残年,可以捐为这路上的沙石,为后人所踩踏,坚实地踩踏。甚至,我们或许有资格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也许生不能为自由之人,愿死为自由之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