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俗话:人过三十不学艺。如果你活到知天命的年龄,一向以研究政治学为志业,忽然某天有人对你说:不要再搞政治了,改行写小说吧。你会怎么想?
生活在既有自由又有民主的台湾的年轻学人,可能想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我选择什么事业,关你什么事?我选择干什么是人权,别说执政党无权干涉,就是上帝,也只会成人之美,断无强人所难之理。可是,我呆的地方是中国大陆。在我们这里,六十五年来流行的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紧跟党中央”、“坚决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反面的意思是:党叫不要干啥,就决不能干。凡为党所不喜的,与党中央不一致的,不管公民个人多么喜爱,不管那事多么重要,不管民众和国家是否需要,只要为党所不容,都得放弃,或者起码得暂时放弃。
分明是侵入人权领域的要求,能不能给硬顶回去?不行。当局有句话,叫作“态度决定一切”,不硬顶,就是观点不同,但态度很好,就是给点脸面,让出面说话做工作的人有张板凳坐。他们也会给你点面子。硬顶,则是态度恶劣,是完全不给面子。但凡面对面向异议人士提的要求,无一不涉嫌侵犯人权,顶的话,句句件件都该顶。如果句句件件都顶,那与当局的关系也就彻底崩了。那就准备着好受吧。我党是杀人放火——名词装潢叫“武装起义”起家的,整人是党最拿手的把戏。从党诞生那天起,它就从未停止过杀人、整人。杀敌人,整自己人。当一时没找到敌人时,也无妨杀自己人解馋。这还有个十分中听的说法,叫作坚决与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作斗争。我党喜欢搞运动,搞人民运动,实际上是运动人民,也就是整人民。整得人人非明确表态跟党走不可。
延安时期党发明了个新词:“延安整风”。所谓整风,不是把自然界的风拿来整,那种蠢事我党是不干的。我党只干伟大光荣正确的事,雅号“伟光正”。整风的意思是整顿某种歪风邪气。整歪风邪气,谁也不能说是坏事吧。但猫腻在于,什么是歪风邪气,不由大夥说了算,也不由人民说了算,也不由传统文明中的孔孟说了算,甚至也不由我党到西洋去为自己祖母找的洋配种老祖宗马克思列宁说了算,而是得由党,并且是只能由党的一把手说了算。二把手,如刘少奇,或者名义上的一把手,比如胡耀邦赵紫阳,说了都不算。得由掌握着实权的邓小平这样的真正的党一号说了,才算数。中共曾经的总书记胡耀邦,就是被邓小平以所谓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歪风给整下去的。所以,党的一把手说什么是歪风,什么就是歪风,说什么是正风,什么就是正风.说你歪,不歪也歪,说你正,不正也正。比如眼下大陆网路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周小平。这位专事舔和拍的周小平,只因受到共产党最高领导的接见,马上红得一塌糊涂.他那种造谣和溜鬚拍马的文风自然就成了正风——官媒称作“传播正能量”,尽管此竖子当属中国历史上费仲、赵高、魏忠贤的精神传人。与此同时,像我这种痛陈时弊正直敢言的文风,上接比干、屈原、汲黯、包拯等先贤,民众称善,可在我党那里,则是专门挑刺,是歪风,属被整的物件无疑。
所谓整风,其实就是整人。经过文化大革命,共产党整人虽然再没有像毛泽东年代那么残酷,但“该亮剑”时,我党也还是不手软的。89年血洗长安街,98年大刀向法轮功的头上砍去,眼下数以百计的异议和维权人士被关进牢房,从广州、香港到北京,到处风声鹤唳。习近平王歧山两位大佬比着赛抓人,一个抓右边的,一个抓左边的,正抓得过瘾,谁碰上该谁倒楣。
我可不想再倒个大楣。从2003年开始,我就挨整,一直到今天,11年了。这11年里,遭到三次监禁,除了2013年擅自跑到北京去的两个月——很快就被关进看守所押回来了,其它时间全交给了监禁的兄弟——“软禁”。前些年软禁中还可真名实姓在新浪微博上发发“炎”,最近,从九月底开始,居然遭到全网封杀,新浪、腾讯、网易三大微博被除名(搜狐微博据说自行崩溃了),以前能活动活动的自留地网易博客,也被封了,图书馆里上班用的电脑,忽然不能上网.被谈话,被要求改行写小说,则是前两天发生的事。如果不听劝告,整人的措施随时可能升级。
除非受虐狂,正常人谁乐意成为被整的对象?我没有受虐癖好,算是个正常人吧,自然不愿挨整。在全世界所有正常人看来,大陆的自由民主是必然结果。不过,这天何时到来,谁也说不准。我把自由之路视为漫长艰难的荆棘之途,心劲很高,也不乏勇气,只是长途竞技,背负的不可太重,否则必定难以为继.私下里我常把自己比作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桑地亚哥,一个人与种种巨大的不可预知的凶恶搏斗,经常空手而归,有时还伤痕累累,仍然天天出海。我很清楚自己的朋友遍天下,乐于帮助我的不知多少,只是事到临头,实际承受灾难的还是自己和家人。我就被困在这里,被无数双明的暗的眼睛盯得死死的,一举一动稍不留意,就成全了别人的功劳,同时也成全了自己的痛苦。并且也拿不到护照,想逃都逃不掉。假如天不假年,我这一生都可能看不到自由的那一天,终身可能都得活在无自由不民主的体制下,犯得着把一生用来给专制陪葬,苦哈哈的,整日里自己和家人就在监狱门口忙进忙出?
说到这里,有的朋友可能会心生疑窦,习近平为什么要整你杜导斌呢?那么多人在海外发文章,怎么就单单整你一个?这些年来,我已经被逼进书斋,独自吸引我党每年70万以上的维稳投资,在内地小城养活一帮人外加监视器窃听器。自身也被这些人摁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最大幅度的动作不过是用手指敲敲键盘,有什么必要再整?原因在于我最近在《风传媒》上写了两篇评论习近平的文章,一篇评“习式民主”,一篇评“习近平版的法治”,虽是持平公允之论,在我党眼中,可能仍有揭底拆台或捋虎鬚之嫌。习近平是共产党正在全力打造的男神,据说是继毛泽东、邓小平之后的第三代救世主,杜导斌吃了豹子胆,居然敢碰,不给点颜色瞧瞧还行?
当然,这是笑谈。我们伟大英明的、御用道德模范郭明义眼中“慈父般”的庆丰帝,应该不会就这么点心眼。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不管是不是共产党员,只要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从前苏联照抄照搬来的体制,是真正运行不下去了。当前习李改革,从中共三全会到四全会,一条线下来,两个《决定》揭示的大方向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改革与法治两大主题的目标所向,不外乎一步步逃离西伯利亚野蛮寒流,小心翼翼地接近文明人类,不论这样选择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只是习近平先生不会傻到明着说,即使有那个胆,也能知道目前还没到直说的功口。我党一向吃左不吃右,所谓甯左勿右,“左是态度问题,右是立场问题”,党内潜伏着一大群被权势熏晕的左派脑残,谁动摇马列毛的正统地位,谁公开主张宪政民主,谁就等于动他们的乳酪。即使是容许像我这样公开要求宪政民主的批判性声音存在,他们也会发急,必让其消声而后快。
通过已经出台的两个《决定》,以及上海自贸区等,现在基本上可以断言,习李确实在着手改革,思路应该是:一党执政格局不动,从次级制度入手,利用建立起来的威权,建构一些无法退回去的、也许可称为新加坡式的民主法治基础,同时严防沦为路易十六或齐奥塞斯库。为此,借王立军事件,打掉党内的左王薄熙来,并间接解散江泽民顽固坚守的左派司令部,由王歧山以反腐的名义,既收拾人心,也顺便搬掉阻挡改革的几只大拦路虎。习近平则两手抓,一手是高调唱红,借此招安朝野上下薄熙来遗下的无头左派的散兵游勇,另一手是打右,通过打压如我等在野的着名右派,防范发生颜色革命,向左棍们示好,亮左灯以掩护自己向右转.
党劝我改行,我把这个劝告理解为我党对我的保护性挽救,是动兵之前的先礼.可是,写小说是好多年前的事,现在重新捡起来,无异于从头开始,是不可能了,即使写,大约也只能是二、三流水准。好在政治哲学领域宽阔得很,批判性评论让当局害怕,无法持续,那就做做真正的学问,提些于民于国有益无害的建设性建议,或者在台湾香港的媒体上侃点自己在大陆的生活。这些,总不至于容不下吧。
*独立学者/中国知名政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