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有“五胡乱华”的典故,指的是西晋“八王之乱”后,胡人乘虚而入,中原沦为地狱,乃至“衣冠南渡”。“五胡”泛指匈奴、鲜卑、羯、羌、氏,大抵是居于晋陕、河洛的游牧民族,历来与农耕的中原华夏,有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这“乱”字,既指肆意屠戮焚掠,如“永嘉之祸”;也指民族大混血,所以汉族血统不纯,已是千年前的事情。今日借此典故,既因一个“胡”字——胡人乃古之晋人;又因一“乱”字,对应那个“稳”字。华夏失去家园,神州死水一潭,各种权势交相捆绑,无论谁出来搅局,都是好事。

这里不说湘人、川人、皖人,而单说晋人,绝非虚言。近日中国的大新闻,皆与晋人有关。“政治核彈——北京派百人赴美抓令完成”、“奥巴马特批专机遣返令完成”等等,骄横如“西南王”薄熙来、跋扈如“政法沙皇”周永康,何曾闹出过这番动静?

那就先说这个复姓令狐的。该家族起于山西运城平陆县常乐公社后村,是标准的晋人,老爷子令狐野兼具海内独步的起名术,五个子女依次叫方针、政策、路线、计划、完成,没有想象的想象力;他虽然也曾是个十三级的老干部,但子女们全凭自己的本事,在官场里混得惊天动地,拥有一部让“太子党”们相形失色的发家史。

这个家族在能源大省山西,早早地打造权钱结合体,哥哥令政策坐镇家乡,以省发改委主任,分配每年数亿吨煤炭的出省销量指标;弟弟令计划则在京网罗晋籍政商人士组成所谓“西山会”,将家族势力最大化。

这个老四令计划,堪称司汤达《红与黑》的主角于连再现,从外省小城,野心勃勃地去征服大巴黎,最后混到“中南海大总管”、万人之上一人之下。有所谓“八宗罪状”形容其能耐,诸如以秘书之卑微,操弄儿皇帝胡锦涛于股掌之上(一向都说江操弄胡);凭依团派,玩火于“薄二哥”、康师傅之间,火中取栗,左右逢源;其极致,是结盟薄周徐而成一个“新四人帮”,令是其中最大受益者。胡锦涛整个任期内唯唯诺诺,却叫他的秘书风风火火大干一场,甚至敢于“废储”习近平。所以,晋人令计划才是平庸“团派十年”的大玩家。

老五令完成就能玩出更大格局,假定他藏在美国,藏得够久。据说他手握猛料,在美国阻吓北京清算其家族,这么干是不是四九年以来头一遭,未知有人考证否?但此厮此举有效,则是明显的,倘使他只握有“高层丑闻”,怎叫奥巴马不遣返他——美国不是正好给习近平送一个人情吗?一如他们把王立军交出去,因为所谓“中共丑闻”,对美国国家利益一钱不值。然则白宫迟迟不肯交人给中南海,其中必有蹊跷,那猛料大约不是王立军能望其项背的。此其一。

有分析家认为,习近平打破党内高层的几个默契,如常委共识、人身不受威胁、不大权独揽、不搞个人崇拜等等,所以反腐“再而衰,三而竭”,令完成等于在海外搅局,推波助澜,而北京奈何不得他,急得“红二代”不断向习近平效忠,以示声援。整个庞大利益集团有恃无恐,与“太子党”死缠烂打,大局糜烂,无以见底,令狐家族厥功甚大;而输赢未见分晓,习近平一届执政无功,导致“太子党”彻底出局,也不是不可能。

令狐“政治核弹”未及引爆,却有另一颗“影视核弹”炸开来,无独有偶,那也是一个晋人的杰作。二月底,柴静自费制作的电视纪录片《穹顶之下》,在视屏网站、社交网络上播出,一周之内点击率达两亿,可谓盛况空前,其传播效应几近不可思议——不要说自由化的八十年代难以企及,当下却是习近平严酷的传媒控制,世道已是万马齐喑,天下悠悠之口皆被钳制,怎会叫她漏网了?别忘了,几年前骆家辉在大使馆院内作PM2.5微粒测定,每个小时通过推特公布,还遭来“干涉中国内政”的抗议。柴静可是山西临汾人。

也有分析指柴静此片,乃是北京权争的筹码,大约是说“太子党”借雾霾灾难,引导舆论和民愤,向“石油帮”、“电力帮”发难——中共的“能源大鳄”,无非是大庆油田出生的周永康;更老更恶的是曾任水电部长、从“六四”血泊中起家的李鹏家族。比起他们来,运城的令狐家族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然而,难道“太子党”不晓得邓小平的决策,以经济发展挽回政权合法性,创造了他们的权力来源吗?这便说明,柴静何以一字不提这二十年来奉行的“掠夺式”的资源耗竭型发展模式。

可穹顶之下干柴烈火,民情汹汹,是一丁点火星子都不容飞溅的。中共严禁任何人的唱衰论调,所有暂时性、局部性的鸡毛蒜皮的问题都不准谈。可是,柴静触碰的雾霾灾难——由于空气是一种“最平等的资源”,它对谁都没有特权——就成了一项跨越政治、经济、社会的综合指标,乃是一个全局性的大问题;或者说,环保问题在中国,就是政治问题,国策问题。让这种敏感问题在视屏网站、社交网络里任意讨论,不是脑子进水了是什么——中国的上网人口是六点三亿!

此片唯一的正面效应,不是环保,而是柴静为新闻界及其从业人员挣回一点面子——在没有“新闻自由”的中国,记者和编辑们是一个“五毛”特权阶层,是暴力语言的生产者,也是中共“洗脑”毒化、闭关锁国、造假作伪的帮凶。柴静曾经也是其中一分子。这次她说,为了女儿她才说真话。

中国在真话里活得下去吗?柴静是否知道她捅开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中国放弃此种模式的经济发展,中产阶级将滑向赤贫,上亿农民工将滞留在大城市近郊等死,而乡村将一路破败下去,产业工人和市民也将一贫如洗,于是这个政权就无法维系,庞大的利益集团不会答应,一如他们不答应“习近平反腐”。柴静在片子里,也曾回到家乡,亲见小镇上成排的新楼盘无人问津;她引述资料说,全国平均每天有80个村庄消失,而全国200多个地级市当中,有184个想要成为国际大都市。这些现实困境已经绑架了中国,使它明知死路一条,也非得走下去。中共曾向国际社会兜售的“生存权”,今天居然变得极合理:呼吸清洁空气,跟享受人权一样奢侈,中国还在解决吃饭住房问题“第一优先”的初级阶段。

中国的污染,是整体、彻底、全局性的污染,土地、水源、空气通通被污染了;或者说我们还没有能力评估中国的环境,究竟破坏到了何种严重程度。这样的大生态摧毁,人类历史上还没发生过,说伦敦如何如何,都是过去式。更何况,环境问题目前是超出人类知识和能力的问题。柴静津津乐道于各种环保知识、科技数据,仿佛中国还在“知识就是力量”(来自苏联的一种观念)的幼稚时代,而“赛先生”刚刚抵达中国。其实在国际上,环保作为一门科学,尚处在被人强烈怀疑的阶段。比如,联合国组织上百名科学家,在过去25年中五次发表评估报告申明一个共识:地球表面的温度在过去130年里上升了大约1.5华氏度,其最大诱因可能是包括化石燃料燃烧在内的人类活动。但是,西方许多人拒绝接受这一共识,认为“地球变暖”乃是攻击自由市场和工业社会的一种伎俩;因为相反地,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部分科学家曾认为,地球可能出现另外一个冰河世纪。

从另一个角度说,柴静满足了一次民众的知情权,她就是英雄,政府做不做、老百姓上不上街,都跟她不相干了。穹顶底下你要空气还是要米粮,要做人还是做奴隶,那不是别人能替你选择的事情。今日寄居在北上广等大城市近郊的蝼蚁般的农民工阶层,数量惊人,他们既不被城市接纳,又回不去乡村;中国经济放缓,他们是头一个受到威胁的族群,而他们的生存需要,跟空气和雾霾皆不相干;可柴静揭露的真相,却跟他们性命交关——城里人若拿发展换环保,就堵了他们活路。这颇类似清末岭南道上的两广烧炭工和贩夫,五口通商之后就断了生路,于是被广西落第秀才洪秀全裹挟进“太平天国”造反大潮中去了。不过转念想想,雾霾这么大的危机,也早已超出中共的治理能力,本质上是不改制度无药可救的。

这又令我想起,二十年前就曾有过一次“晋人乱华”,那批晋人,柴静该叫叔伯大婶儿了。别看山西偏居太行一隅,却是个文学大省,八十年代文坛有“晋军”一说,那里盛产作家。话说八九年,北京大学有个作家班,其中颇有几位晋军,连班长都是山西作家,这里我就不具真名真姓了。

四月学潮骤起,跟这个作家班干系极大,其中有一位晋军,后来是“广场绝食副总指挥”;而太原离北京很近,晋军中除了老弱病残,几乎倾巢出动,冲向天安门广场,首都有几场知识分子的大型活动,全由晋军中人组织、指挥,也颇有几篇重要文献,出自晋军手笔。这场学潮有一个无可逆转的关键,即从静坐升级到绝食,据说其中亦有晋军的影子。有趣的是,邓小平气急败坏指责“长胡子的”在幕后操纵学潮,血腥镇压后全国通缉捉拿要犯,竟茫然不知还有一个晋军的存在;而今研究者无论是追究责任,还是评功摆好,皆偏爱诸如“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的作用,也无一人梳理出“晋军在八九学潮中的特殊作用”。

那一次“晋人乱华”,闹到全国所有地级城市、师专一级院校统统上街游行,京广铁路瘫痪,五月中旬中国实际处于无人统治状况,这叫共产党创痛巨深,二十五年挥霍一切社会资源“维稳”,到头来却弄出一顶雾霾罩在头上。末了还由一个临汾女子出来说“雾霾”,似乎要让二十五年从头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