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 记
话到此,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两个藏族喇嘛从我们身边经过,跨越石桥,径直走进那一端的布拉格酒吧。喇嘛泡吧已经成为丽江古城的一景,我的音乐搭档阿泰说,他就是在尼雅酒吧认识云南大名鼎鼎的官方活佛仲巴的,还被摸了顶呢。
接着我们来到大石桥,坐在桥边晒太阳。桥下流水潺潺,桥上游人不断,光鲜的脸和时装,将和君衬托得越发土头土脑。我说走吧,另外找个方便的地点说话。不料和君的脸色陡变,原来他的孙儿和志蓦然浮现。这个败家子!和君骂道,就三两步撵过去扯住。祖孙俩纠缠不休,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分开,并私下嘀咕道:今天是啥鬼日子,撞上两个祭师反目。
继续访谈已是两个钟头之后。我请老东巴进古城边的哈记牛肉馆,共饮半斤劣质白酒,以平息他经久不息的忿怒。
正 文
老威:你的意思,你家乡之外的东巴都是假的?
和君:要成为真正的东巴,都必须在一生中多次去白地学习、修行。白地有丁巴什罗传教台,有阿明什罗闭关修行的山洞,还有许多道行高深的大东巴。
老威:这种传统一直持续么?
和君:断断续续,直到文化大革命前。然后呢,就啥都搞不成,连阳奉阴违的东巴也做不成。
老威:那么偏远的地方也造反?真是全国河山一片红啊。
和君:连藏区都造反,砸寺庙,斗活佛、喇嘛。东巴教没寺庙,可所有藏在山洞里的法器和经卷都拿走,集中起来焚烧掉。丽江和中甸的红卫兵到三坝串联,送红宝书,组织贫下中农造反队,于是已经批斗了几百次的地、富、反、坏、封建东巴又叫赶拢一处,戴高帽子游乡,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白地东巴多,被造反司令部圈定为“阴谋复辟的重灾区”。
老威:重灾区?那就要重点治理啰?
和君:如土改一样,每个村都进驻工作组,不过名称换了,叫造反队。高潮期间,天天开会,夜夜攻心,高音喇叭架在村头,唱“牛鬼蛇神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老威:目的呢?
和君:目的就是掘地三尺,将白地,不,将所有纳西族民间私藏的东巴法器、经卷、画像都曝光、销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不少东巴在“政策轰炸”的初级阶段就没法招架,将传了几辈,甚至十几辈的宝贝主动上交。东坝课补村的大东巴墨干突若,手上曾有过两三百本《东巴经》,几乎都是祖传,或自己辛辛苦苦抄写的,全部交出去;还有大量东巴神像、画卷、扁铃、小鼓、法杖、法帽、法螺、法袍等等,也交出去,被造反队当场付之一炬。墨干突若成了典型,身体没吃亏。而大量不老实的东巴,被罚跪、学狗爬,还命令他们踩钢刀,舔烧红的犁铧。
老威:真是独出心裁!
和君:不算独出心裁。许多东巴做法事,渐渐进入状态,就能脚踩钢刀,舌舔烧红的犁铧,而不损自己一根毫毛。
老威:你可以么?
和君:我的功力不够。我的爸爸可以。
老威:你亲眼看见?
和君:当然。许多次。
老威:类似于民间杂技吧,傣族艺人在节日里表演上钢刀云梯之类。
和君:上刀梯可以练,东巴的状态练不出来,得靠悟性。比如做道场,程序都大同小异,再笨的人,天天学也会了。可东巴舞一跳起来,你得去感觉,去呼唤,渐渐脱掉人形,成为呼风唤雨的天神,这样,你才有能力与魔鬼征战,才能在另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世界明察秋毫,将针尖小的鬼,云团大的鬼,冤魂,风一样飘忽的魂,绳子一样缠人的魂,统统捉拿。这如此神附身的状态,有人将火塘里烧红的犁铧挑出来,甩地上,你围着它跳两圈,就不由自主要埋腰,哧哧地舔,红彤彤的铁,在嘴边哧哧冒青烟,旁边人瞅得肉都麻了,你却和舔骨头没啥差别。这是驱鬼嘛,去蛊嘛,不敢舔红铁,你就认输了,天神咋能对魔鬼认输呢?踩钢刀也一样,不会受伤——我是说我爸爸那种大东巴,不会受伤的。
老威:受逼迫也不会受伤?
和君:那就另当别论。没入状态,一舔红铁人就废。我爸爸被几杆枪指着,不准穿法袍,不准动法器,更不准跳热身的东巴舞,就直接叫舔。那可是刚从火塘挑出的红铁啊!我爸爸浑身抖,不愿舔,几个红袖章就扑上来按脖子。我爸爸只得心一横,猛啄一口,只听得哇地一声惨叫,就昏死过去。红袖章连泼几桶水,我爸爸才醒转。于是又叫舔,这一来,那张嘴转眼就变成了焦糊的洞,足有拳头大。大半年后,烫伤才结疤,可我爸爸的舌头短了半截,说不出话。咿咿呀呀,婴儿一般练习好久,也不行。他的意思,加上连比带划,只有家里人能够懂。
老威:凭啥对你爸爸这样?
和君:不老实嘛,不愿交《东巴经》嘛。
老威: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和君:有啊,我们家的经书没受损失。一家人由爸爸指点,连夜在火塘下面挖了个地窖,将从远祖一代代传至今日的三四百卷手抄经书,全部埋藏。再封上石板,填好土,把几十年的老灰铺还原……
老威:你们的地下图书馆。
和君:这些象形文字,内容五花八门,在整个纳西族民间,估计有数万卷。可现在还剩下多少,就很难说——当时很悬啰,我们在“《东巴经》图书馆”的上面,重新烧起火塘,一家十来口,横七竖八躺成一圈,可谁都睡不着。心在跳,牙齿也在跳。不晓得这种做贼的日子熬了几天,造反队才上门搜,房上的瓦揭了,墙捅出大窟窿,院子内外的地下,包括牲口棚,都工兵探雷似地寻遍,还横竖掘出几条大半人深的“战壕”。
老威:没有人怀疑火塘?
和君:天很冷,才9月底,就在飘雪了。造反队将我们从自家的火塘边撵到外面,然后提起两根拨火棍,噼里啪啦打火,搞得烟雾腾腾。我们紧张得很,以为这下完蛋啰,他们要翻火塘啰。可是没有。我们连冷都忘记了,直到他们叫完爸爸的名字,又叫我,命令在两天之内,上缴所有“封建主义的精神鸦片”,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老威:接下来呢?
和君:我爸爸就被红铁烧成哑巴了。
老威:你爸爸现在咋样?
和君:七十年代就去世了,跟爷爷差不多,只活到60出头。
老威:为延续你们家的东巴香火,他们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和君:是啰。
老威:如今你也60出头,境遇应该比他们好,至少可以不受限制地传授《东巴经》和东巴舞。
和君:可是没人学,连我的孙儿都不愿意学。
老威:咋会呢?东巴文字不是被联合国定为“人类文化遗产”么?在丽江古城,东巴宫每天晚上8点准时开演,名气仅次于宣科搞的纳西古乐。
和君:我40多岁的儿子在东巴宫跳了1年,受不了,收拾回家;我20多岁的孙子又出来接着跳。唉,把我给气死啰。
老威:觉得在大庭广众跳神丢脸?老人家,开化一点,舞台上跳神、也就是合法跳神,总比偷偷摸摸跳神、也就是非法跳神好嘛。
和君:晓得。这东巴宫是一个外省大老板投的资,从各地招徕东巴,老的,少的;还配上山歌、野调、打跳、走婚,拼凑成一台“风情野味”。本想一炮而火,再到世界各地巡演挣大钱,没料到,还是被斜对面的纳西古乐抢了风头。
老威:世道眨眼就变了。
和君:我气的不是世道变,而是我的孙子学坏了。
老威:吃喝嫖赌么?
和君:吃喝嫖赌算个啥。
老威:吸毒贩毒?
和君:性质差不多。这娃娃想钱想疯了,居然背着我,将家里的东巴经卷偷运出来,喊价10万元,卖给一个德国人。
老威:这可是你们两三代人用性命换下来的无价宝啊。
和君:对啰,好几百年的东西,饿死、打死、病死都不会卖的!树有根子,人也有根子,卖《东巴经》就等于砍树,再过一些年,下面的人连纳西族的祖宗是谁都不晓得。
老威:可年轻人不这么想啊,有没有祖宗不重要,活得好不好才重要。
和君:我孙子就这么讲。丽江消费高,丽江国际化,做东巴挣不了钱,在东巴宫表演1个月,才拿千多元的工资,只能卖《东巴经》啰。
老威:卖掉没?
和君:德国人付了钱,还没把东西运走。不行,不能让他拿走!
老威:10万元算一笔大买卖啰。
和君:我孙子不想做东巴了,他要改行,用这笔钱做生意,万一发达了,就在丽江买房子,再也不回香格里拉了。他说,白地了不起,跟他没关系!
老威:据说从中甸县城骑马走山路,要1天多才能抵达你们村子。
和君:对啰,不通公路,只能骑马。可这有啥关系?
老威:你孙子要过现代生活。
和君:他早就现代了,他们两口子一道出来,在花花世界混了不到1年,就离婚。丢下两岁娃娃,没人带。
老威:你连重孙都有了?
和君:气死人啰。我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可怜的重孙和经卷都带回去,东巴香火不能断!哪怕找政府,捅破天,我也要毁掉他的发财美梦,然后,彻底断绝与他的祖孙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