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下午6点,汶川地震后第四天,马红丽蹲在汶川县映秀镇政府大门附近,这是一个浓荫遮日的斜坡,旁边是一堆六层宿舍楼的废墟。
暮色中这个23岁的四川姑娘神情哀伤而无助,下午7点半,看到穿橘红色衣服的江西消防部队官兵沿着岷江岸边走过来,马红丽的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这是过来营救林长茂的第三支部队。林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压在这堆废墟的最底层里,到此时已经有四天四夜了。
灾难
林长茂被困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叫做好街坊的水吧。从这个水吧沿斜坡而下,沿横穿过映秀镇的都汶公路右拐,不远处是另一个也叫好街坊的酒吧。这两个相距不到100米的店子,租赁在两栋相邻六层教师宿舍楼的一层,都是马红丽和林长茂夫妻所开。
现在这两个地方,连同都汶路两边的所有建筑,都已经变成废墟。好街坊的招牌,被地震波抛出来,斜躺在路边。它旁边的映秀镇政府,也已经成为一堆废墟,门柱被震裂成五块乱石,散落在斜坡上,空气中散发着腐尸的气味。
四天前的地震发生时,林长茂正在水吧招呼生意。马红丽在酒吧二楼午睡,被震醒过来才发现床已塌了,腿被垮下来的预制板压住,听到窗外乱成一片,烟尘涌进屋子里,远处有可怕的山体滑坡轰鸣声。
马拼命呼救,有人从窗外探头往里看,又摇头匆匆走掉,她才明白原来二楼现在已经变成一楼。马拼力挣扎,光滑的丝绸睡衣帮了她的忙,赤身的她终于从预制板底下脱身,抱着一个枕头遮体,从窗户爬出来,先找到了从麻将馆逃出来的母亲,迅即奔到水吧寻找丈夫。
她原来想着丈夫在一楼,腿脚又利索,应该跑出来了,却听隔壁店子里逃出来的人说,地震前5分钟看到林出来扔了袋垃圾,转身进店就再也没出来过。马大哭,爬到废墟上大叫“茂茂”,隐约能听到丈夫在下面回答,又夹杂着很多人的回答,“乱得很,这里也在叫救命,那里也在叫救命”,她想起水吧里面还有四个服务员,可能和丈夫压在一起。邻居和朋友赶过来,面对着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大家只能流着眼泪安慰她。
忽然有人喊映秀小学也塌了,几百孩子给捂在里面。大家赶紧穿过已经一片狼藉的镇子,赶到另一头的映秀小学去救孩子。马红丽突然想起小叔马春贵的女儿,5岁的马文慧也在那里的学前班上学。她想去学校救侄女,又舍不得丈夫,在废墟前上上下下呜呜哭泣。
守望
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大雨伴随着持续不断的余震,天崩地裂一般。在雷声的间隙里,马红丽不断喊着丈夫林长茂的名字。她又害怕又担心,怕大地突然开裂,又担心山洪爆发,倒灌进废墟,淹没压在最下面的丈夫。
林是福建漳州人,3年前,在福建打工的马红丽,认识了林,两人于去年8月结婚,林随马来到马的老家映秀镇。
正在岷江边上的映秀,距离都江堰只有25公里,三面环山却交通方便,往右通往耿达乡和卧龙自然保护区,往左通往汶川县城和九寨沟风景区。林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马也不想再去过动荡不安的打工生活,夫妻俩筹来资金先后开了这两个店子,赶上途径小镇的都汶高速正在施工,大量工程人员就驻扎在映秀,因此生意一直不错。
马红丽比林长茂小10岁,喜欢叫他“茂茂”,她在家里习惯了大小事情都不操心,现在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依赖惯了的主心骨随时可能弃自己而去。
瓢泼大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此时映秀到都江堰的交通已经完全断绝,地震造成的地磁异常使得直升飞机也无法降落。等到下午,听说终于有部队进来了,她赶快跑到坡下面的岷江边上去找,迎面过来一支部队,都穿着雨衣,脸色发白,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个个都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这是航空兵某部的一支空降小分队,这支最早到达映秀的部队派人跟马过来看了现场后,叹息说他们是空降兵,没有器械,无法施救,而消防部队随后就会到来。马和小叔一起,把母亲安置在渔子溪村老宅附近临时搭起的棚子里,自己在废墟前又守了一夜。
马回忆,就在这一夜,林长茂还能跟她有简单的对答。
到第三天,终于雨停了,第一支消防部队携带装备从都江堰紫坪铺大坝出发,急行军赶到了映秀,漩口中学前的草坪上也已经有直升飞机在盘旋降落。这天下午3点半,温家宝总理乘坐的直升飞机,在漩口中学前的草坪上降落。这天黄昏,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一支300多人的部队也从紫坪铺大坝附近徒步赶到。
压在这堆废墟最上面的一个女人首先给救了出来,这名叫董小红的幸运者马上被直升飞机送往成都。紧接着压在董附近的一个叫王培新的男人,脖子以上部分也被慢慢给盘出来了。马红丽忍不住激动起来,觉得丈夫应该当天就能救出来了。
到第四天上午,压在废墟上的第四层楼板打通,这个名叫王培新的被救者终于给救出来了,但这名不幸的被救者,没能闯过被救后的关键危险时期,还没来得及送上飞机就逝去。马红丽说,被救出废墟时,他手里还抱着自己母亲的遗体。
此后,施救的消防部队用生命探测仪在这片区域反复测试,说这里已经无生命迹象,随即离开了救援现场。马红丽的心沉了下去,紧紧抓住小姑马秀华的手,她不相信丈夫这么快就已经离她而去。
住在都江堰的马秀华是走了两天才赶到映秀的,她是为寻找亲人而来。马秀华的女儿女婿也就是马红丽的表姐黎晓华和表姐夫张思广,在耿达乡公路边开了个修车店,耿达乡是映秀通往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必由之路,震后至彼时没有任何音讯。和耿达一样交通中断通讯全无的,还有映秀到汶川县城所在的威州镇之间的银杏、草坡等十几个乡镇。
18岁的张振娥,此时也刚刚走到马红丽守候丈夫的斜坡下。张要比马秀华走得更远,震前正在成都打工的她,准备徒步走到汶川以北的茂县南新镇安乡村老家,去寻找父母和三个兄姐。
这天下午,在茂县打工的都江堰人陈旭昌也走到了映秀镇,陈的方向,和马秀华、张振娥正好相反,他冒险往外走,是牵挂在都江堰大观小学六年级二班读书的儿子陈浩。地震次日,陈用草绳将一个装满简单食品的纤维袋绑在背上,一个人从茂县出发,14日到达汶川县城,沿途陆续有21个人加入了这支外逃的队伍,到达映秀前,一个不幸的同伴被滑坡的巨石砸死。
这时已经是震后第四天,马红丽在守望丈夫的同时,映秀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救援、寻亲和逃亡自救时,进出汶川和茂县的关键跳板。
救援
朱飞勇和他的部队的到达,给陷入恐慌和无助的马红丽点燃了新的希望。
朱是南昌消防支队的上校大队长,他所属的江西消防总队第一批200人的部队,在14日凌晨接到命令从南昌出发,当天晚上8点赶到距离映秀镇25公里外的紫坪铺水库大坝,急行军19个小时后,在次日下午15点30分赶到映秀镇。
在前一支消防部队撤离现场后不久,马红丽和小姑马秀华找到了朱,这个全国最年轻的灭火救援高级工程师随即率队赶到营救林长茂的现场。朱的队伍打通了废墟之下的第三层楼板,放入音频生命探测器导线,朱在耳机里清晰的监听到废墟底下有声音,有人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话,而且是一男一女,讲的是普通话。
这恰好印证了马红丽的判断,丈夫林长茂还活着,水吧里面的女服务员也还有人活着。
救援由是得以继续,此时已经是16日晚上8点多。朱决定通过继续挖洞的方式,从废墟的第三层接着往下挖,打通第二层楼板,最终到达林和服务员可能处在的水吧大厅吧台位置。
救援持续到17日凌晨零点13分,一次强烈余震突然发生,堆积在废墟顶部的混凝土块摇摇欲坠,正在下面打洞的救援队员迅即全部从废墟上撤了下来。
由于担心这次余震对林长茂的影响,朱飞勇准备再次进行生命探测,他放入探测线,戴上耳机,下令关掉现场所有灯光,停了发电机,所有人屏息静声,要求家属到洞口去呼唤。马红丽瘫坐在地上,她不愿面对不详的结果。小姑马秀华把头探入废墟之中,一遍遍的喊“茂茂,不要睡,我们都来救你了,你听到了就敲三下墙。”
反复测试后,朱摘下耳机示意听到了三下敲墙声,现场响起了掌声,一名兴奋的救援队员跑过来对马红丽说,放心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决不停工,一定要把你老公弄出来。
17日上午11点,已经连续工作15个小时的朱飞勇和南昌支队撤回营地休整,江西消防总队参谋长宋学权大校到达现场指挥,宋调集了包括新余、抚州、吉安、鹰潭、九江在内的各江西消防部队轮替上阵,救援依旧继续,
但困难比想象的要大很多,6层楼垮塌在一起后,打洞救援本身效率较低,何况稍有不慎就容易出现新的垮塌,造成二次伤害。坐镇指挥的宋学权承认,一直用这种救援方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整个映秀镇只有映秀电厂的两台功率不大的吊车,都集中在伤亡较大的映秀小学和映秀电厂进行救援,而外面的大型救援机器,又无法越过都江堰到映秀路上地震造成的危桥。
这实际上也成了整个映秀镇消防救援工作的瓶颈之一。这一天,镇上各个救援现场都没有好消息传来。
让马红丽得以安慰的是,救援持续到当日下午4点时,中国国际救援队的4条救生犬从这里经过,有3条爬上废墟狂吠,表明下面仍有生命迹象,而截至此时,林长茂已被困122个小时。马红丽始终坐在废墟边上,熬得通红的眼睛紧盯着消防队员的每个动作,嘴里喃喃自语:茂茂,坚持!茂茂,坚持住!
转折
马秀华不忍看侄女的模样,她和弟弟马春贵拼命去找吊车。
趁映秀电厂的救援间隙,马春贵协调来的一台车号川u01521吊车,终于在18日凌晨开到了救援林长茂的现场。但连夜工作的消防队员刚吊起第一块预制板,瓢泼大雨突降。这是映秀震后的第二次大雨,每次大雨都伴随强烈余震,无法作业的消防队,只得中止救援。这天晚上,驻扎在漩口中学前面的救援部队帐篷大部都进水,部队连夜加固抢修。
18日早上,映秀电厂的职工过来,要求司机将吊车开过去继续救援。马红丽的小叔马春贵挡在吊车前,眼泪扑瑟瑟的往下流,都是一个镇上的熟人,都是为了救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吊车司机的眼泪也下来了,说两边都是救人,先抓紧救这边也一样。
到中午12点40,已经按计划打穿第二层楼板,透过洞口已能看到一楼大厅前面的地面,此时轮替上阵救援的,恰是率先开始救援的朱飞勇和南昌支队。朱一鼓作气将救援洞口又往下扩充了几米,此时已经能从洞口看到水吧大厅里摆放的沙发和桌椅。
这个地方距离预判的林长茂和其他服务员所在的吧台位置,还有三级台阶,一个断裂的预制板挡在前面,朱估计再有1到2个小时就可到达目标位置,于是亲自钻进救援洞清理障碍物,他回忆,彼时洞口附近已有较重的腐尸气味,但从最后一次发现有生命迹象的17日下午4时算起,判断不应是林长茂。
看到朱不断从洞口往外递出压碎的沙发桌椅等,马红丽知道结果不久就要揭晓了,她和姑姑马秀华抱作一团,浑身发抖,只是无言哭泣。
这时是18日下午2点30,林长茂被困已有144小时。
恰在此时,江西消防总队接到指挥部命令,立即换防,从映秀镇撤出。朱飞勇无奈,跟指挥部要了20分钟交接时间,他花了10分钟找到在附近救援的山东消防泰安支队特勤中队,将全部救援情况移交给对方。按照指挥部命令,朱随即和所在的江西消防总队进驻映秀镇的200名官兵一起,连夜开往都江堰。
随后,这个救援任务被交给同样驻扎在映秀镇的上海消防部队。马红丽说,这支部队在用生命探测仪探测后,认定废墟底下已无活人,决定放弃救援。
144个小时的营救,最终只留下了废墟里这个黑森森的大洞。
马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她疯了般的冲下斜坡,越过渔子溪河上的危桥,跑到设在漩口中学前面沙堆上的阿坝州救灾总指挥部,希望能再请来援兵。事实上,整个映秀镇的消防救援工作,在此时已经接近尾声了。
这一夜,马红丽终于没再守在废墟前,她知道她已经再也无法等到她的丈夫了。
离去
19日一早,马红丽离开了映秀镇。她首先要送病中的母亲去眉山,那是她的外婆家;安顿好母亲后,这个在废墟堆里守了六天六晚的姑娘,要接着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漳州,那是丈夫林长茂的老家,她知道最终应该过去跟年迈的公婆陈说这个噩耗,又不知道该如何向至今尚不知情的老人启齿。
离开映秀前,她祈求还在灾区的记者,如果最后清场时挖开了好街坊的废墟,一定记得帮她看看。丈夫林长茂那天穿的是特步的运动服,双臂和双腿上有浅绿色单条杠,身上有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上有一个金色的星。她还不忘祈求记者帮她留心耿达乡的最新情况,如果有表姐和表姐夫的消息,尽快告诉她。
截至发稿前,映秀镇的救援工作已经全部结束,进入了现场清理和防疫阶段。在马红丽看来,23年岁月里所积累的东西,连同爱情和婚姻,甚至每张照片,都已经永远留在身后的这片废墟里。
如果没有意外,林长茂最后将和上千名遇难者一起,被埋在爱人的老家,映秀镇渔子溪村山头上刚刚开掘的5.12地震集体墓坑中。这个33岁的福建漳州人,从此将在这个山头上日夜俯视着这个他生活了近1年的异乡小镇。这个现在面目全非的小镇,曾经风景秀丽,曾经有过他的爱情和梦想。
本报主笔 石扉客
(本文采写于5月15日至21日的都江堰、映秀和成都市,删节后刊于5月23日《南都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