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活石教会聚会,参加聚会的人已经明显减少。讲道者是仰华牧师(活石教会人员提供)
不久前的活石教会聚会,参加聚会的人已经明显减少。讲道者是仰华牧师(活石教会人员提供)
 
作者按:活石教会是中国西南高地贵州省省会贵阳市最大的家庭教会,一个无教派新教教会。过去一年以来,遭到了政府种种逼迫和打压。至本月初,更是有数名牧师以及教徒被逮捕。活石教会的案例不是偶然的,更不是唯一的,而是一个正在中国广泛发生的现象。本文根据对活石教会成员的采访以及中文媒体报道写成。
 

活石教会2009年在贵州省会贵阳成立的时候,租了一个单元楼公寓,二十几个人开始聚会。教会的四个创始人当时都是70后、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三个人都来自乡村,没有受过多高的教育。现在的主任牧师苏天富原是乡村教师,仰华牧师则是一个出身于三代基督徒之家的乡村年轻人。他原名叫李国志,后来改名为仰华,就是仰望耶和华的意思。在教会建立之前,他们都已在乡下传教十多年。后来他们感到有责任建立教会,教会最初的二十几个人也是他们多年传教过程中认识的人,差不多也都是从乡下来到贵阳并且在那里落脚的人。

因为规模小,所以教会不引人注意,但是发展很快,人数每年翻倍。到了2013年,教会已经有差不多400成员,成为贵州最引人注目的家庭教会。会众各行各业、各种年龄的人都有。受采访的成员告诉China Change网,教会的迅速发展并非因为教会有何特殊之处;主要原因是中国社会信仰缺失这样一个大背景。活石教会纯正、朴实,在生活上给人们提供一个互助互利的社群归属感,在精神上和价值观上提供向导。

随着人数的增加,教会有三个聚会点,而且星期天需要轮流礼拜,比如早上九点一场,散了以后,11点又一场。

所以2013年教会就商量买个大点的地方。大家看房子、祷告、奉献,在贵州市中心新建的住宅与办公区国际中心三号楼24层买了一个六百多平方米的地方,差不多占去一层楼的1/4层。教会一下付了一半的钱,200多万。教会因为一直无法合法登记,所以教会的房子是由三个人用私人名义买的:主任牧师苏天富,会计张秀红,以及一位名叫梁学武的银行职员。梁学武也是教会的一个执事,他的父亲原是贵州省一位高级别的官员,张秀红原来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后来辞职,做一点生意,是一个很优秀的会计。

2014年教会拿到了房子,准备当年11月8日举行献堂仪式,正式启用。读者需要意识到的是,活石教会虽然是政府三自教会系统外的所谓家庭教会,但如同当今中国城市和乡村的许多家庭教会一样,活石教会并不是一个“地下教会”。他们公开租赁办公大楼聚会,每一次重要活动都向政府宗教部门和国保部门报备,公开透明。他们建立并民主选举了执事会,建立了若干管理制度,对教会事务、财务进行公开透明的管理。

接受我采访的教徒说:政府之前就曾多次阻止过教会的活动,活动规模稍微大一些,他们就会来阻挠。比如说教会租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礼堂办圣诞晚会,他们就来干涉,包括停水停电。再比如有两次受洗活动,都被打断了。两次都是夏天,我们选择在贵阳南郊户外一条河里洗礼。那里是著名的青岩教案发生的地方。1861年四个天主教徒在那里被杀害并成为中国被罗马教廷封圣的第一批圣人。这两次都是100多人受洗,加上家人、朋友前来观礼的,大概有300-400人。两次,政府都出动两三倍的人,除了警察外,还有政法委、国保、宗教局人员。

但是自从买了房子后,教会突然开始遭到了更大的压力,国保、宗教局三天两头来谈话。去年11月教堂准备启用前,宗教局在大楼内外显眼的地方贴了通告,说活石教会是一个未经登记的非宗教团体,新教堂是一个“未经批准而擅自设立的非宗教场所,负责人李国志和苏天富等人未经认定备案,不是宗教教职人员。” 通告敦促人们不要参加活石教会的“非法宗教活动”。

自由亚洲电台报道说,当地宗教局及其他部门与教会负责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谈判。同时教会所有的成员都被谈话威胁。当局认为献堂仪式是大规模活动,要求减少人数,缩短聚会时间,淡化宗教仪式,改为联欢方式。在11月7日晚上的谈判中,政府明确威胁说,如果教会不让步,坚持举行献堂仪式,那么政府将要动武。教会最后做出一些妥协后,当局准许周日进行活动。

11月8日教会如期举行献堂仪式,政府出动了数百警力,包围了整个片区,出动多达两百多辆车,包括警车、救护车,应急车,如临大敌,省政法委书记现场坐镇指挥,据说后面还有一个省常委指挥。这样,活石教会基督徒在几百名防暴警察、特警、民警以及政府官员的注视和包围下,举办了献堂仪式。

后来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又来找教会谈话,不仅跟牧师谈,还跟教会的骨干谈,逼迫教会加入三自教会。在教会看来,三自教会就是党办的教会,不是一个纯正的基督教信仰,而是党组织的一个延伸,这是教会不能接受的。

政府来的人明确威胁说,如果不加入三自教会,早晚要把活石灭掉。政府采取了各种手段逼迫。他们的第一个策略是把教会的人吓走,他们威胁教会的成员不许来教会。主任牧师苏天富告诉自由亚洲电台,“好多(信徒)都被上门或者是被无数次的约谈,口头告知他们活石教会是一个非法的组织,所有的活动都是非法的,是政府取缔的,坚决不可以来。然后要照相、写保证等等。我们教会好几百人,我所接触到的99%的人都被打电话,或者是要约见面,或者去家里。”

有些人的确不来了,特别是在国家单位上班的人,受到这样的威胁后,很多人不得不妥协。但是很奇妙的是,来教会聚会和敬拜的人数并没有减少,而且还在持续增加。

教会成员向China Change网介绍说, 仰华牧师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他父亲在文革期间曾经因为信仰坐过牢。他不仅关心自己的教会,而且贵州其他地方的家庭教会只要出现问题,他都会去帮助。活石教会的成员中也有好几个律师,都是敢于站出来维权的人权律师。目前在温州被秘密关押的张凯律师也来过贵州几次,参与教会的法律维权活动。在贵州的毕节、六盘水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只要有教会受到逼迫,只要出现涉及教会的案件,活石教会的人都会站出来。这使得活石教会好像变成了一个雨伞样的组织,关照着很多只有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小教会。

除了是一个信仰群体外,教会的成员们还参与或创办了一些公益慈善组织,为社会提供很多公共服务。教会多年来支持和帮助会众开展了弃婴领养、脑瘫儿童助养、教授福利院儿童求生本领等社会福利事业,多次得到传媒报道和社会赞扬。此外,教会成员还开办社会机构,帮助残疾人、孤儿、老人等。所以教会成为一个与社区和社会相连接的机构。

所有这些特征令当局非常不安和头疼。政府有特别指定的官员负责指挥对活石教会的压制。民政局今年五月给活石教会发了一个通知,说它是非法组织。但是教会的人告诉China Change说,这种指控是完全不讲道理的,教会多年来持续向民政局递交申请,新堂启用后更是如此。在中国,家庭教会无法合法化,但是教会可以申请聚会场所合法化。教会不断申请,但是民政局从来没有回应过教会的申请,如此,怎么能说教会非法呢?教会也正准备对民政局提起行政诉讼。教会一贯的做法是走法律程序,不希望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或者不符合程序的地方。

五月以后,政府直截了当向活石教会摊牌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可以在这里聚会,但是必须成为三自教会;不然政府一定要用强力把教会打垮。做出这种威胁的是国保,专门为政府干脏活的。

教会刚开始不太相信政府能把他们怎么样:这么多人,你怎么用强力啊?当时在活石教会受洗的人已经有700人以上。

七月底的一天下午,活石教会的执事会主席、会计张秀红在教会所在的办公楼附近被一辆白色轿车拦住,她被从自己的车上拉下来带走,她自己的车则被对方开走。随后她的家被搜查,电脑和移动硬盘被查抄,她的丈夫也被带走,家里留下80多岁的老人和一个3岁的孩子。两天后,张秀红的丈夫获释,她本人则被刑拘,被指控“非法经营”。这个指控跟她开的一个美容院有关,但是她本人早已不经营这个生意,所指控的信用卡提现本身也不违法。从后来律师与张秀红见面的交谈看,所谓的非法经营,只是在刚进去时问了一下,后来的询问都跟教会有关,这表明打压教会才是逮捕她的真正原因。对她的问话围绕教会里的人,包括牧师与核心成员,警察想掌握教会的内部情况。

从七月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张秀红还未被起诉。当局抓了张秀红后,没收了教会所有的账本,冻结了银行帐户。上面的64万是教会用来还房贷的钱。看来政府是要把活石教会从经济上卡死。

钱被没收后,教徒仍然坚持聚会,仍然通过奉献按期还房贷。十月份政府给活石教会提出两个选择,一是不许在教会自己购置的地方聚会,必须撤出;二是,不撤的话就必须加入三自教会。

11月初,一个在台湾读书的香港年轻人来教会拜访,牧师带着他去贵阳看了数家教会。两天后两位牧师送他去机场,牧师离开后,这个年轻人被十几国家安全人员围住并带往一个公寓。国安对他施用了酷刑,审问他前来的目的、与海外一些人权组织的关系等。他被秘密关押72个小时后送走,并暗示要他给国安做卧底。教会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后非常震惊,他们没有想到政府在对他们进行这样的监控。

11月,苏天富牧师申请港澳通行证去香港,申请被拒,被明确告知限制出境。

11月18号,教会接到该市南明区城市综合执法局发出的《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指其位于南明区花果园楼盘的教会用地,改变规则可使用用途,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用地分类与规划建设用地标准》和《贵州省城乡规划条例》之规定,属于违法。责令三日内整改。逾期不改正,每天每平方米罚款20元。教会接到所在城区城管局的《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指教会用地违反土地使用规定,责令三日内整改;逾期不改正,每天每平方米罚款20元,每天的罚款总额为一万三千多,至今总罚款已经达到几十万。

当日,八、九个穿城管服装和便装的人,还有当地派出所的人去到主任牧师苏天富家中,要求查家里每个人的身份证,还要求他妻子出示结婚证(苏牧师当时不在家)。

作为回应,教会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反驳城管的指控,并历数政府从2013年开始对活石教会的各种打压。教会说,“这是政府逼迫我们教会的三步【部】曲:一是威胁动员信徒不来教会,第二冻钱让你不能运转,第三冻地方使你无法聚会。”

与此同时,贵阳公安局网络监控支队还警告两位牧师,要求他们不要将近期教会受到城管局逼迫、要求整改并处以高额罚款的事情向境外媒体披露。

12月初,贵阳市政府的一份机密文件被泄露出来,文件的发布者是“贵阳市依法处置贵阳‘活石教会’指挥部”,公章是“贵阳市维护稳定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日期为12月3日。文件说,“依法处置活石教会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高度重视,单位主要领导必须亲自抓,要根据全市的统一部署,认真组织完成各项工作任务”。文件将活石教会成员的名单发至各单位,要求各单位对本单位的活石教会成员的信息进行核查,并进行一对一、甚至多对一的“稳控“ ——这大概是监控的一种比较好听些的说法。

文件传出后,教会感到十分震动。对活石教会的打压已经上升到了由专门的指挥部指挥。教会一位成员告诉China Change, 这跟当年整法轮功是同样的套路。他担心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被羁押,政府还可能办学习班之类的东西,对教徒进行更大的逼迫。目前已经有三个人因为文件泄密而被抓。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信徒被当局威逼退出活石教会。仰华牧师告诉对华援助协会特约记者说,“(当局)知道有人来参加聚会后,去找辖区的居民传唤及威胁。我们有一个姊妹,她自己有一个门面(店铺),派出所跑到她的门面去威胁,要她签名不参加活石教会,如果她参加活石教会就不让她正常做生意。” 仰华牧师还说,“(政府)有的人就去家里面找(信徒的)父母,找他们的亲戚,找朋友,威胁弟兄姊妹们,不让他们参加活石教会,有单位的可能要被开除,有小孩子读书的(信徒),就不可以读书,说会对小孩子有影响,什么理由都用了。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被他们威胁后,很害怕。我们就跟他们讲,你们不能再去威胁老人。”

仰华牧师还告诉RFA, 宗教局要求教会自动关门,如果不自动关门,政府将取缔教会。

12月9号星期天,贵阳市民政局和南明区宗教事务局出动约三百名警察及执法人员,兵分三路,查封了活石教会的三处聚会场所。两百多位信徒被控制在家,仰华牧师被行政拘留。同一天被拘留的还有教会的一位姊妹,理由是她在微信群中说了“过激”的话。另一位被拘留的人名叫于雷,是教会的慕道友,他的被捕据信与那份机密文件的泄露有关。

贵阳市民政局的公告称,活石教会未经登记,擅自以社团的名义进行活动,属于非法民间组织,予以取缔。而南明区宗教局的公告称,活石教会擅自设立宗教活动场所,违反了国务院《宗教事务条例》的有关规定,予以取缔。

12月14日苏天富牧师被警察从家里带走,理由是扰乱社会治安。12月15日,教会一个网名叫做“洋大妹”的姊妹在网上贴了一篇文章后被拘留。12月16日,苏牧师被释放出来,但是当局已经明确告诉他,以后会以泄露国家机密的罪行将他逮捕。

12月21日晚,在经过十天的行政拘留后,李国志(仰华)牧师被以非法持有国家秘密罪刑事拘留。之后,十多名警察到他家抄家,收走了电脑平板U盘等物品。他的夫人在去看守所接人时看到牧师黑头套蒙面被四个人带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带走。 当天仰华牧师委托的陈建刚等两名律师到看守所要求会见,被拒绝

至此,一共有六七人在活石教案中被拘留:会计张秀红、仰华牧师、两名姊妹、慕道友于雷、以及一至两名与泄密文件有关的非教会人员。

目前在澳洲探亲的活石教会成员张坦1980年代末曾经是贵阳市宗教局基督教处处长。他日前写道,“作为一名基督徒、一名活石教会的会友、一名曾经的贵州省宗教局分管基督教的中层干部、一名长期研究宗教政策的学者,我认为用政治方式、尤其是政治运动的方式处理宗教问题是不妥的。”

活石教会一名多年从事NGO工作的信徒说,十几年前我们谈公民社会,以为有一些机构出来,有一些组织出来,代表不同的利益,这就是公民社会了,慢慢就会走向社会转型和民主。但是中国的公民社会与社会转型并不是简单的能不能选举和投票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能够凝聚社会的价值观。他认为基督教为中国社会提供了一个培育价值观的地方。

与我采访过的温州牧师一样,他也指出:教会作为一个公民组织,比其他的公民组织都更有生命力。一个NGO很容易被打垮,而且当局过去两年对它们进行了摧毁性的打击,但是打垮一个教会没那么容易。他说,我们的兄弟姊妹跟警察都是这么说的:你们这样做是没用的,我们只会越来越强。

他说:“在这两天,我又重复思虑:当信仰的自由已经被极度的压制,心灵的自由已经无法实现时,其实,灵魂已经先于身体被监禁了。因为,我们惧怕,惧怕身体的关押。”“洋大妹”在《我们的归宿应是监狱》中写道。“如果一个政府出现非法关押基督的信徒、关押正义的人,那么,基督的信徒和正义的人的

正确归宿便是监狱。而此时,正是如此。”

从她的文章中,我们知道她是一位普通的中国人,一个幼儿的母亲。她知道,当她把这样的字句贴到网上时,警察已经在前来抓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