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大批士兵全副武装登上军用飞机,长官告诉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到了向敌人复仇的时候。众所周知,他们的敌人在北方,于是一个士兵问:“我们是去攻打北方么?”长官严肃地回答:“攻击地点是高度机密。”飞机继续行驶,太阳从左边升起,士兵突然意识到他们是攻打南方的先头部队。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自己国家的人民。这是《华丽的休假》的开篇,接下来的情节证明长官多虑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只要把人民说成敌人,人民的子弟兵就可以把人民打得落花流水,没有丝毫仁慈之处。

电影的原型是韩国民主运动中的标志性事件——光州起义,但我接下来谈论的主要是《华丽的休假》,我试图把电影和事实区分开来。《华丽的休假》长达两个小时,我觉得最好的就是“太阳从左边升起”的片段,这个细节像飞往南方的军用飞机,轻盈然而压抑。还有两个片段,我曾感动过:一个是已经解甲归田的前军长,重新拿起武器射向昔日的部下;另一处是出租司机默默升起黑色的旗帜。可是,这更多的是触动了我的历史感,而不是艺术感。

从叙事上看,这部电影基本还是“官逼民反”和“革命加恋爱”的模式,比如出租司机被士兵压在身下、命悬一线,柔弱的女护士鼓足勇气向士兵开了一枪,这种情节在抗日题材的中国影视中屡见不鲜。我对这部电影的艺术表达有所不满的原因之一,就是缺乏细节。阻拦学生上街的老师,转变态度,帮助学生抹上保护眼睛的药膏;男医生决定冒死上街营救伤者,大声呼唤有谁愿意同去;女护士在最后时分,发出凄凉的呼唤:“亲爱的光州人民,请不要忘记我们”——这些都很悲壮,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看到被妻子劝回家的市民,趁妻子熟睡重新回到最后的阵地,我甚至有一点怀疑,那么一个不眠之夜,妻子怎么可能如此熟睡?更让我不满的是,整部电影缺乏来自“敌人”视角的细节。

对于光州起义,我并不反对泾渭分明的判断,一边是独裁者的军队,另一边是赞同民主的市民。但是,一部电影如此泾渭分明,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我特别喜欢“太阳从左边升起”的片段,因为这个细节来自“敌人”的视角。可惜这种视角随后消失,不仅士兵被简单化,反对学生上街的人物也被脸谱化,最初阻拦学生上街的老师,就像一排面具,他们的内心是被忽略的。反对士兵的市民则被英雄化,他们得知军队即将撤退,跑到军队面前做出各种挑衅行动,电影再现这种情景,这没有问题,可是以赞美的方式再现,这是我无法认同的。如果诸位因此推断我站在军队的一方,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不是无限的“非暴力主义者”,当军队向市民开枪,我认为平民的暴力反抗是有正当性的。尤其军队向救护车和医生开枪,它就不是军队,而是恐怖组织,人民当然有自卫权。但是,士兵列队保持沉默,市民的挑衅就是多余动作,这个时候还不如拿出相机,记下这个时刻。欢快的人群中也有一个冷静者,他就是前军长,但是他的冷静似乎不是出于对市民行为的反思,而是源自对于军队习性的熟悉。

由于缺乏细节,尤其是缺乏来自“敌人”视角的细节,电影对于街头运动和武装抵抗几乎是完全的正面歌颂。歌颂也没有问题,我当然不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但是,街头运动和武装抵抗不是民主运动的专利,尤其武装抵抗几乎是民主运动的特例。在电影中,我只看到了街头运动和武装抵抗,如果不是对于电影背景光州起义的了解,很难看出其中的民主理念。重新回到光州起义,当年市民曾经围绕是否武装抵抗产生很大分歧,可是这种政治观念的区别在电影里变成了家庭观念的区别,妻子纷纷劝丈夫放下武器,回家是岸,这使得《华丽的休假》更像一部大片,却难以成为经典。

无论如何,对于韩国电影人的努力,我依然抱有敬意。我也非常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朋友对《华丽的休假》抱有热情,在这个时代,对《华丽的休假》没有感觉,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片名让我想起一位大学同学,他到了上海之后就迷向,天天觉得太阳从西边升起。我们经常认为“太阳从西边升起”世界就会大乱,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世界还是世界。

士兵发现飞机南辕北辙,没有阻止他们向平民开枪,“太阳从左边升起”不会妨碍“太阳照常升起”,这就是我看过《华丽的休假》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