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嘉

 


必须要写他,不然心不安。西藏的历史将会记载他,他才是真正的西藏之声。如果需要启蒙,他的毕生就是真正的启蒙。他用他的古希腊思想家般的写作和他的绝不屈服的民族精神,以及正在艰难度过的十年半监牢生涯,证明了他对藏人尤其是受中国文化教育的藏人所作的卓越启蒙,但是许许多多藏人并不知道他。那么让我来介绍他,但也只能是简略地介绍,因为知道得太少。这个安多农民的儿子,这个为了了解中国对于历史地理的研究状况,更为了了解西藏自己的历史地理已不自主的某种变异,曾在中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的地下室苦学三年的藏人,我听说一位历史地理学教授感念于这个贫寒藏人的勤奋,允许因英文欠佳而没考上研究生的卓玛嘉当旁听生和实习生。听说他在读青海师范学校之前才开始学习中文。我还听说过他的一个故事:寒假,北大的学生都回家了,他没钱买车票,仍在地下室啃书本。书本不能果腹,他只能以馒头充饥,安多老家的好友在藏历新年初一给他打电话,饥饿中的卓玛嘉说,昨晚,他沐浴了身体,点燃了梵香,然后在尊者达赖喇嘛的照片跟前磕了三个头,禁不住泪流满面,以至哭泣了一夜。

有一份对他的很短但似乎已经详尽的介绍说:卓玛嘉,1976年出生在西藏安多阿柔地区﹝今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祁连县﹞的一个村落,父亲名喀增,母亲名卓玛,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1995年中学毕业,考入青海师范大学,毕业后在祁连县的某所中学任教,后去北京大学某研究所学习。2003年踏上流亡之路,在西藏流亡政府开设的成人学校专修英文。在此期间,他完成了《骚动的喜马拉雅山》一书。2004年5月,他返回西藏,在拉萨市的一所中学教历史。2005年3月9日,因他撰写《骚动的喜马拉雅山》,并正在写作有关西藏历史地理的新书,而被逮捕。11月30日,由拉萨市中级人民法院秘密审判,以“煽动和颠覆国家罪”判他十年半的有期徒刑,被关押在离拉萨不远的一个政治犯监狱。2007年7月,据说他被转到西宁劳改农场,并患有重病。

在读到让卓玛嘉深陷囹圄的书稿《骚动的喜马拉雅山》时,在读到用中文写成的57章、18万多字的这部书稿时,在读到分别论述各个不同的主题,如西藏的历史地理的概念、西藏三区的统一战线、主权、民主的诞生、中国政治体制、西藏的自治权、殖民主义者、民族主义、共产主义下的西藏人、被拯救的记忆、罪恶的政治、宽恕中的战斗、活佛的职责、西藏的危机和前进、一代新的西藏人等等时,每一章的题目及其蕴含的思想和情感都令我惊讶,而他的中文更是强化着我的惊讶。青年时才学习中文的卓玛嘉,最多十年,他的中文表达已经出神入化、很有功力了。并且,让这样一部沉甸甸的著作读来却毫不说教,是很不容易的。我读着,忍不住对从网络传给我书稿的友人说,我没想到他的中文水平这么杰出,他的文字有一种古典思想家的风格,而他炽烈的激情使他如同一位伟大的古典诗人在悲壮地吟诵伟大的西藏诗篇!这部必将铭刻于历史的西藏诗篇,被往昔自主之光照耀,更被今日沦亡之痛击中,但竟然,还被未来自救、救他的希望鼓舞,这才是最为宝贵的!

例如,在“西藏的危机和前进”中,最后一段这样写到:

……在当前的困难时期,我们不去努力地追忆过去的历史,困难的压力足够将西藏人置于死地,又不把现在的时机看成基础的话,无法形成一股大气。或者无法正规的按照自已的思维方式来构筑自已的社会,又不把即将出现的事物创造动力的话,显然是在堕落和悠闲之中无意识地自杀。这种现象我已在西藏人中看到了。不过还好,堕落和悠闲的人不是整体的西藏人,而是一小部分相当微弱的人群。换句话来说,那些健康的西藏人已明白了我们生活的组成部分,没有明白的只是那些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我们正在派一批治疗队去治疗他们的疾病。另外还存在的一个问题是我们西藏人有一种不健康的心态,他们认为西藏的未来是一种渺茫的,并且误认为这种渺茫是客观的,西藏的存在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最后痕迹,这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未来产生怀疑和失望的根源。但是,真正讲来,是一种主观的、片面的判断产生的错误信念。在这儿我们需要反思,因为反思能揭示出事物的本性,也是人的精神生活中值得可用性的一种认识事物的方式。一个真实的,重新振作起来的西藏必然是在西藏人的反思中酿造的,而不是在冲动和流言的敦促下盲然地诞生。多做一次认真的反思,意味着别人对我们的蒙骗行为的频率趋向降低。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和其它事物的正确了解正在向客观的方向努力地发展着。终究有一天会看见一切应该看到的景象。到那时,我们解决问题会更加方便。西藏将会为整个公民的觉悟而疯狂,整个公民因参加西藏的未来事业而获得应有的权力……

又例如,在“致西藏同胞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这样写到:

……众多的西藏人看到了一股强劲的潮流,西藏人越来越明白西藏的主人是谁。中国是否把西藏归还或获得自由,已不是中国所决定的,而是正在成长中的年轻的西藏人给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做出最后的判断,并且这种强劲的潮流一代比一代强。无论如何实现这种自由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中国政府躲避和掩护自己而所导致的各种理由,不是说国际社会所看透,而是新一代的西藏人根本不相信它的理由是一个真实的理由。并且每个西藏人相互之间思想的交流,正在潜意识地揭穿中国政府的谎言。从而使每个人把西藏问题定为自己的切身问题来对待,这点西藏任何地方的卡车司机和放牧的人都记在心里,相互交流,并一再地告诉自己的人团结。所以,我们不要怕,也不要流泪,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你们——亲爱的西藏同胞们 ——我的亲人们。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一定会辉煌。你们知道3月10日是什么节日吗?是西藏独立日。成千上万的西藏人一定要记着这个特殊的日子,尽管我们一再地失败,但失败之中包含着最大的成功性。难道不是吗?

我们的血管之中流动着民族奔腾的最后一滴血。我们的骨肉之中膨胀着民族复兴的骨气,我们的心灵深处守护着民族失去的家园。这一切即将点燃于我们的土地,照耀于我们的土地。苍天将为我们而作证,佛陀将为我们而祝福,我们将为我们以及全人类而奋斗。

面对卓玛嘉,我们藏人中不计其数的单语、双语甚至更多语种的文字工作者应该惭愧,应该向他致敬。当我读罢《骚动的喜马拉雅山》,我被深深地感染、感动、感慨。虽然他可能只有一两张照片公诸于世,是那种证件上的照片,使他含着微笑的容颜是如此清晰:——面颊瘦削,双目细长,黑发卷曲;衣着也很简单,从衣领那,露出了戴在颈子上的“松堆”(金刚结),应该是尊者达赖喇嘛加持过的“松堆”。我记住了他;如果有幸见到他,我将向他顶礼!我要向卓玛嘉顶礼,他完全是西藏典籍中传诵的菩萨示现,悲悯的、忿怒的两种静猛之相在他的文字中轮番示现,充满自救、救他的力量!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写下这些文字的,他孤独地写着,孤独地走着,孤独地在狱中活着……我要向卓玛嘉顶礼,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境内的藏人,用殖民者的语言,从历史和现实,尤其是现实中的方方面面,来告诉我们被殖民的真相、被殖民的出路。而我们这么多的文字工作者,如果在这样的时候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说,如果不为这个特殊的时候至少做一些避免遗忘的记录,那还算是什么作家呢?

因言获罪的卓玛嘉如今在哪里?有的消息说他还在拉萨附近的那个监狱,有的消息说他刚刚被迁到青海某地的监狱,而在他入狱的消息费尽周折才为外界所知时,囚禁他的这个政府竟然公开撒谎说,他们从来没有抓过一个叫卓玛嘉的安多藏人,但是甘肃省的监狱中有一个叫卓玛嘉的犯人,是小偷。这就是他们的说法。

《骚动的喜马拉雅山》(The Restless Himalayas),2007年10月,由国际笔会西藏流亡作家协会出版发行(tibpen@yahoo.com, pentibetcentre@yahoo.com),并译为藏文。

2008-2-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