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2日晚间,著名新闻记者陆铿在美国旧金山病逝,享年89岁。他的遗体将在旧金山火化,骨灰安葬于家乡云南昆明西郊金宝山的名人园,墓碑上将刻“中国一记者陆铿葬于此”。
媒体报道说死于肺栓塞。实际上,早在五年前,这位自号“大声”的新闻记者就患了老年痴呆症,临终前有时甚至记不起老伴崔蓉芝。但他却把新闻记者的责任深入脑海,甚至会在半夜急着要出门采访。
陆铿是一位在海峡两岸都赢得尊敬的“祖师级”记者。1919年,他出生于云南保山。21岁毕业于重庆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毕业后,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作助理编辑兼播音员,成为中国最早的广播记者。
在此前间,他因一次现场采访而出名。当时,与罗斯福角逐美国总统的共和党候选人威尔基访华,宋氏三姐妹(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在重庆范庄大花园隆重招待。21岁的他去采访,拿着麦克风往上走,警卫喝令他走开。陆铿急中生智,向宋美龄高喊:“夫人!我是广播记者!”宋美龄手一摆对警卫说:“让他!”陆乘机走过去举起麦克风:各位听众,这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现场直播……这是中国广播史上第一次现场广播报导。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陆铿作为中国派往盟军总部的战地记者,跟随艾森豪威尔将军麾下的盟军,一路杀向德国柏林。在240个战地记者中,只有他和另外一位记者是中国人。在希特勒总理府办公室,他捡到尚未颁发的纳粹铁十字勋章。后来,在纽伦堡审判前夕,他就用一枚勋章收买了看管战犯的中尉,放他秘密去看了被绝对禁止与外人接触的战犯戈林。
那一次欧洲之行,他还会晤了袁世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二十一条”签字者,当了洋和尚的陆徵祥,又受到教皇庇护十二世的“特别接见”。
1944年,他与人在重庆创办《新闻天地》。抗战胜利后,成为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代总编辑兼采访主任,兼任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教授。作为国民党《中央日报》的代总编辑,他参观了麦克阿瑟治理下的日本。
国共内战期间,陆铿如鱼得水,穿梭于两方之间,采访生涯多彩多姿,与主持调停的美国马歇尔八上八下庐山。而最让他津津乐道的出格之事是:
当时,由美国特使马歇尔、国民党代表、一级上将徐永昌与共产党代表周恩来组成“三人小组”。马歇尔和周恩来都善于应对媒体,惟独徐永昌极其谨慎,避不见记者的面,甚至连他这个“本党中央党报”的代总编也不见。陆铿去了一次、两次,到第三次还是见不着徐,他火了,对参谋说,“下次再来,还遭拒绝,我就在《中央日报》上发消息‘徐永昌失踪!’”参谋哼一声,意思是“谅你小子也不敢”!结果他还真把“徐永昌失踪”消息发出来。
蒋介石下令让侍从室主任陈布雷查问,陆铿接电话讲了原委,陈布雷哭笑不得,连说“胡闹,胡闹,真是胡闹!”不过陈汇报给蒋时,讲了陆铿这番原由,蒋介石便要徐永昌改善与新闻媒体的关系。后来,徐永昌竟与陆铿不打不相识,私谊竟发展到“分享美色”的程度……
1947年7月29日,他在供职的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刊出一条消息《孚中暨扬子等公司破坏进出口条例,财经两部奉令查明》,揭露孔祥熙、宋子文的这两家公司利用政治特权,八个月内向中央银行结汇3亿3,446万9,792美元,占国家同期售出外汇的88%。当时内战正进入决战时刻,共产党正千方百计抓国民党腐败、应该被打倒的把柄呢,国民党党报却不打自招!
此文一出而天下惊,陆铿本人做好锒铛入狱的思想准备,但拒不说出谁提供的新闻,声称“记者不能泄露消息来源”。蒋介石一听大怒,说:“我不管记者不记者,我是总裁,他是党员,总裁命令党员讲出来!”陆回话:“我申请退党,不作党员好了!”
后来,蒋介石又亲自出面把他找去。其第一句话就问:“什么人告诉你的?”陆铿在其《回忆录》中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无数次了,完全懂得他意味着什么。既已豁出去,我就大着胆子说:“报告校长,是不是准我多讲两句?”蒋表现得很不耐烦,皱着眉头说:“不用多讲,讲出什么人告诉你的就行了。”这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他愿不愿意听,一口气讲了四十分钟,而且越讲越激动。话题从参加前线慰问团讲起,指出河南前线的士兵连水壶都没有,我说:“校长,他们是要流血的呀!结果,想吃口水都不可能。这个仗怎么打?”接着,我介绍了社会舆论对当前时局的看法……结论是党和国家均面临着危机。这时,我注意到,随着我的慷慨陈词,蒋老先生原来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不耐烦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继后他的头竟有时候随着我的话语,自然地微微点了两下,于是我斩钉截铁地做了结语:“我为什么要用党的中央机关报来揭发党的要员的丑事呢?我想,只有这样做,才能表明:国民党不同流合污,蒋总统是大公无私的。”……“校长一再教导我们做人要讲诚信,要堂堂正正,做记者如讲出消息来源即不诚信,所以不敢将消息来源报告校长。”
此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李惟果站起来要替陆铿承担责任,请求只处分自己。蒋介石“也站了起来,严肃地以宁波官话宣告说:‘我什么人也不处分!我什么人也不处分!’”。
1949年4月,共产党即将“百万雄师过大江”。这时,他脱离了《中央日报》,与友人在广州创办起《天地新闻》日报,自任发行人。他在报纸的头版头条,放了张长江示意图,标出安徽荻港等三处解放军可能渡江的地点,说准了一处。国民党当局认为,陆铿连共军从哪里渡江都知道,岂不是如假包换的“共谍”?下令封报、抓人。陆铿还以为这是出风头的机会,写了篇告别社论《自由精神不死》,进了狱中才感不妙:广东警备司令叶肇外号“剃刀”,说杀就杀的。幸亏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爱才,探监保人;阎锡山与陆铿也有交情,蒋介石当时又正要倚仗阎锡山来跟李宗仁斗,“阎长官”的面子还比较大,一个月后,终于将陆铿“取保候审”。于是,陆铿连夜乘和平轮逃往香港。
这张示意图也触怒了共产党。他从国民党那里死里逃生,转眼又落入共产党手中。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1949年底,共产党占领云南。陆铿却不知死活,搭国民党省主席卢汉的飞机去昆明接家眷,一下飞机,便让荷枪实弹的共产党军队团团围住,后以“代表阎锡山来接管云南”关了四年。当时,同监房的人都因笼罩在死亡阴影下而愁眉苦脸,他却在想:杀我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第二天报纸标题会怎么下。隔天他想出“万人争看杀陆铿”,还暗自得意一番。
后来冰心等人给他担保,总算获释,邵力子也极力保荐,他被安排在云南省政协担任“民主人士”。没过两年安稳日子,赶上了“大鸣大放”“引蛇出洞”的“反右”运动,陆铿被领导再三戴高帽子戴昏了头,提出三点意见:建议改变对美国的态度,化敌为友;建议各大学改学英文,学俄文是不可能现代化的;建议准许老记者办民间报纸,唱唱对台戏也不妨。
于是老帐新帐一起算,被打为历史反革命,关起来审查一段时间后判刑十年。“文革”中刑满了,上边又来文件:‘此人反革命能量极大,不适合在社会上生活,应当继续控制在监狱里改造。’又多关了八年!”话又说回来,在“文革”那个把人不当人,随便把人打死的年代,如果陆铿是在外面,可能早被活活打死!
1975年,陆铿被从监狱中放出来,共产党“落实政策”时问他,国民党《中央日报》副总编辑算什么级别?陆说“没级”。但共产党却比照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给他定了副部级待遇。
那时共产党对国民党“战犯”实行所谓“来去自由”的政策,愿意回台湾的,可以回台湾;愿意去香港或去外国的也可以。陆铿也申请去香港,但却未获批准。直到1978年才被以“鉴于陆铿在港台影响较大”获准去香港。出去之前,被组织到北京、大寨、大庆、延安、韶山、井冈山参观。在北京时,当时的公安部副部长、后任国安部长的凌云等人设宴送行,席间问他的感想,陆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受的是当共产党的犯人,最好过的是作共产党的客人。”主人啼笑皆非。
去香港后,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和树仁学院新闻系任教。1981年,与胡菊人合办《百姓》半月刊。1982年,接受访问和发表文章说“蒋总统经国先生的身体不好”,“建议不要连任总统”,因此上了台湾当局的黑名单,不得“登台”,直到1990年才终于解禁。1984年,江南,原名刘宜良因撰写《蒋经国传》,揭露国民党与蒋氏家族丑闻,被蒋孝武指示特工暗杀。此案发生后,他积极奔走呼吁,一天给刘宜良遗孀打20多个电话。为此感动了崔蓉芝,后来成为他的老伴。
台湾解禁,大陆又封禁。1985年,他发表的《胡耀邦访问记》触怒邓小平,成为胡耀邦被迫下台的罪状之一。因此有人曾言“陆大声一言丧邦”,当中的“邦”字更是语带双关。“六四”之后,又因批评中共屠杀,并协助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赴美,被中共当局列入“黑名单”,直到2007年才获准以探亲名义回一次云南老家。陆铿曾自我调侃:“千古奇观:一个人上一边黑名单已经不容易了,我还上了两边的黑名单!”
大陆著名报人胡绩伟先生最近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九十年代初,当我的政治生涯正处在一个十分艰难、仍然进行顽强斗争的时候,一位远方道地的同情者,给予我一个强大的支援。他那时还开始策划邀请我去美国访问,帮助我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不仅大大开阔了我的眼界,而且,对於我这个在“共产社会”封闭了七八十年的老新闻工作者来说,开启了我心灵深处的枷锁,触动和改变了我晚年的政治人生。这个人就是陆铿。”
“今天,悼念陆铿先生,重温在他们几位先生的帮助下,推动我突破封锁保守的堡垒,能够亲身到美国去观察一下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的优劣和美丑,给予我在争取中国的自由民主事业中获得极为珍贵的帮助,这是我十分感激和铭刻在心的。我将把我的余生更好地贡献给中国争取自由民主事业,以实际行动来纪念陆先生的在天之灵!”
受过陆铿帮助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从不对外人提起。他以自己的满腔热血和毕业精力执着地追求新闻事业。1995年,李登辉访问母校康乃尔大学时,陆铿从香港追到美国东部,一群年轻记者里头出现一个白发老翁,让李登辉在康大校园的石桥上遇见时,惊讶地直说:“陆先生,你怎么来了?”而这一年,陆铿已经76岁。
四年前八十五岁时,他在台北举行《大记者三章》新书发表会时,曾引用麦克阿瑟将军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其“记者——犯人——记者——犯人——记者——犯人——记者”的自况,确实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