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一生是圆满的;作为一个反对极权的异议人士,也毋需抱憾;作为极权下饱受迫害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许多同类甚至会羡慕他。是以,作为他同类中的一员,当一觉醒来看见他已故去的消息时,我没有感到丝毫忧伤,反而为他高兴。我猜,在他离去的时刻,一定是平静的,充满安详,无所牵挂。

十五岁那年,我随同一名比我年长的青年,前去拜访他过去的老师。这名青年指着他老师书柜里一套黑色外皮大部头对我说:“看,这是禁书。”又悄声凑到我耳边:“反动的……”我够着头,好不容易才看清书名——《古拉格群岛》。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惦记着,想要窥探一下这‘反动’作品中究竟藏着什么魔咒,在我有限的地理知识内,丝毫也没有关于这个群岛的印象,黑色的外皮和白色的字,令人下意识想起魔王、骷髅、在烂泥滩上漂浮的怨灵。

与索尔仁尼琴相比,很多人并不算幸运,比如他的同胞萨哈罗夫。这位同是诺奖得主的异议人士,在苏联解体前两年去世。萨哈罗夫没能亲眼目睹极权体系的终结,对于异议人士而言,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心愿。但萨哈罗夫毕竟还能死在自己的国土上,而来自中国的异议作家刘宾雁先生,却至死未能重归故土。更有许多,象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刘宾雁先生一样受人尊敬的人们,至今仍在古拉格之路上跋涉。

苏联并非毁在索尔仁尼琴或者萨哈罗夫之类人物手上,而毁于自身。也可以说,是毁于列宁和斯大林的残暴;毁于赫鲁晓夫的平庸;毁于贝利亚的阴损狠毒;毁于勃列日涅夫愚蠢贪婪;毁于对准自己人民的枪口;毁于劳改营里发臭的甘蓝叶菜汤;毁于豪华办公室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政治学习;毁于拉普和作协里谄媚的马屁文章……当然,对于绝大多数苏联人而言,这样的帝国还是早一些毁灭为好。是以无论这个帝国庞大到何种地步,都会有一代接一代索尔仁尼琴一类的人物,勇敢地站出来对它说:“不!”

二十二岁,当我第一次翻开那部“反动魔咒”时,这一生的道路似已注定。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的良知,如何骄傲地挺立在庞大得似乎可以摧毁一切专制机器面前。她既为我启蒙,又给我信心。从此我知道,反抗专制,并不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而是一个从容镇定的人,应有的选择。这种选择并不意味着歇斯底里,恰恰相反,意味着持久的乐观豁达和无论多少磨难都无法洗去,深深沉淀在灵魂深处的热情。

全世界的共产党都存在一个共性,在尚未掌控权力之初,他们喊出为底层民众争取面包的口号;当他们掌控权力之后,开始大肆杀人清洗,那些被清洗的对象,被宣传成阻碍历史进程,不让人民拥有面包的反动分子;当异见人士清洗得差不多,政权已经完全巩固之后,人们发现,正是共产党,在从民众嘴里掠夺面包。在二十世纪初,俄国广大民众没有面包吃,于是布尔什维克宣称要为他们带来面包;到了二十世纪末,被共产党杀掉数千万人之后,他们仍旧没有面包吃。并且,在二十世纪初,没有面包的民众可以上街抗议,到了二十世纪末,他们却连抗议的权利都已丧失。然后,共产党政权倒台,人们终于等来了一个世纪以来翘首盼望的面包。

无论是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还是默默无声死于劳改营的政治犯,在面对克格勃特务时,都毫无还手之力。并且,随随便便一个共产党员,都可以操纵一个平民的命运,只要他(她)愿意,而索尔仁尼琴们,却永远也做不到。无论他们获得多少诺贝尔奖或其它荣誉。绝大部分共产党员,加入共产党是为了满足权力、金钱的欲望;而绝大部分异见人士,所能得到的除了迫害再无它物。是以哈维尔说:这是良知与非良知的较量。

索氏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整个苏联帝国的兴衰,而他的异见生涯也经历数代共产党总书记。从残酷的斯大林时代,到短暂开明的赫鲁晓夫时代,再到昏庸的勃列日涅夫时代。他的个人命运也因“伟大领袖”的气质做派和政治需要,几经周折。斯大林时代的劳改,赫鲁晓夫时代有机会在文坛崭露头角,最后被勃列日涅夫驱逐出境。按索氏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被投入劳改营,是因为在被秘密拆开检查的私人信件中对“伟大领袖”小有微词。而共产党将他投入劳改营的理由是“密谋组织、策划反苏活动”,“进行反苏宣传”等大帽子。联想中国文革期间那些因使用带毛泽东头像或字样报纸出恭,而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枪决的人们,我们有理由相信苏共给他罗织的罪名,完完全全是一场莫须有的构陷。在斯大林时代,真正因进行过异议活动而被捕的人们,几乎都难逃一死,不可能仅仅判八年劳改了事。

索尔仁尼琴真正的异议生涯,从劳改营开始,在《古拉格群岛》的扉页上,题着人类文学上最凝重的词句:“献给死去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由此可见,在他尚未被投入劳改营,尚未目睹一切时,在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多少异见信息来源。这位物理学高材生、陆军大尉、文学爱好者、劳改犯,从社会最底层,开始了自己的异见生涯,以他坚韧不屈的意志、超群的才华和悲天悯人的气度,终于成为红色极权政治中一颗异见巨星。与他相对应的,是另一位诺奖得主萨哈罗夫。萨哈罗夫在共产党体系内,早已名满天下,荣誉无数,却毅然抛弃所有这些荣誉和既得利益,加入异议群体,从此一生无怨无悔。两人象是两位从截然相反起点出发,走向同一终点然后相拥而笑的兄弟。索尔仁尼琴以劳改犯的身份,无论经济、政治、社会认同,都处于最底层;而萨哈罗夫则以苏联英雄和那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科学明星的身份,无论经济、政治、社会认同,都处于社会顶层。这殊途同归的结局,似乎在向人们展示一副悲怆壮阔的画面。真正的异见群体,必然是这两类人相互扶持并肩前行,薪火代代相传直至迎来真正自由时刻的群体。他们虽然在迫害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却因相互扶持而永远不可被击倒。异见群体不被击倒,昭示着良知和自由,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战胜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亡者的价值。

愿亡者的价值,与你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