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牙法庭裁决中国对南海没有主权。“千年孤独之后的黄河,终于看到了蔚蓝色的大海。”这是《河殇》解说词的最后一句,我至今可以感觉到它的滚烫。然而大海并没有邀请黄河。“黄河来到了伟大而痛苦的入海口”——29年前《河殇》就预言了这痛苦,如今成了互联网上爱国愤青们的咆哮,让我觉得很荒诞。

八十年代只有少数知识精英“崇洋媚外”,大部分成年人还在黄土地上睡眼惺忪,而年青人则哇哇叫地往海外、往沿海城市蜂拥而去,虽然邓小平战战兢兢只敢开放一个深圳。那时候,赵紫阳在想海外来料加工、胡耀邦在想中国人能不能从吃穀物改成吃牛奶肉类、邓小平则总在琢磨陈云又会使什么阴招儿。他们都绝对没有关于航空母舰、南沙筑岛和“九段线”的想象力。那时中国只有“西洋幻想”而尚无海洋欲望,民间只涌动着一股挣脱封闭、无知、内陆的激情。

费正清写《剑桥中国近代史》提到:不知为什么,当海上已经出现了来自西方的坚船利炮以后,整个中国政府的注意力,财政、军备,重点还在对付西北──那时西北正在发生太平天国后期所引起的捻军和“回乱”。中国政府的主要力量还在西北,没有海军,也没有真正懂得海战的人。高阳的小说《红顶商人》也说,左宗棠率军徵西,清朝政府都没有钱给他,他是靠胡雪岩去向西方人借银子。中国当时有内陆的麻烦和压力,一直没有处理好海上来的问题。

邓小平的“回乱”发生在天安门广场。大清还没找到“海洋”的感觉就垮了,邓小平的政权却存活下来,是靠屠杀学生娃娃而没垮掉。所以当时中南海哪有心情做海洋梦?这不仅让中国的“海洋欲望”晚了三十年,也叫这个政权受了釜底抽薪的戟伤。改革变成维稳。激情早已糜烂。

大一统欲望的延长

“六四”合法性危机,使北京丧失了对边陲的凝聚力,也引发了“边陲对中心的恐惧症”。疆藏两地抵死(自焚、武力)抗争;香港人则从疆藏的今天,看到了他们的明天,惧怕有一天港澳“中国内地化”;香港的沦陷,又激出台湾抵制“服贸协议”的“太阳花”学运,让国民党丢了江山。继而,东南亚和环太平洋周边的国家,也感染了中国边陲的恐惧症——这恰是“中国崛起”的本质:中国不仅不会“分裂”,这个坏制度得势了还要开疆辟土,对外扩张,于是东海南海从此不靖。

毛泽东一生没有“统一”中国,此所以邓小平高度重视“回收香港”,并视其为一生最大满足,但他还是饮恨台湾。这渐渐惯出中共的一种“领袖情结”,谁上台都要以完成“统一大业”为最高业绩;又则,“统一大业”也是这个政权代价最便宜的合法性补充剂,因为被“民族主义”驯化的老百姓最吃这一套,马克思已经不灵光了。

以坏制度统合边疆、民族地区,是近年来中共的成功经验,因为它无须以老百姓感受为准,而是以试炼体制压制社会的“马基雅维利式”技术为准——今天我们看到,在其彻底控制下的新疆维族已近绝望,而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被拖成一盘死棋,藏族也看不到其他出路;香港人因特殊地缘而在无操作性的“独与不独”之间挣扎;北京唯有对鞭长莫及的台湾极尽讪笑。中国其实没有什么“海洋战略”,它只是搞定了四个边陲,心里说何不索性去南海撒泼?

《河殇》当年没说,黄河其实没有流到出海口,就乾凅了。

造岛:内陆型思维来到海洋

南海唯一的诱惑是石油。八九年邓小平杀了人就说:“必须把经济搞上去”,于是将中国转换成一座“世界工厂”,近二十年多“掠夺式”的耗竭型发展,搞得资源匮乏非常严重,必须到海外去抢了。一个海洋地质学家大声疾呼:“邓小平的海洋政策就是把近海守住,韬光养晦,不与人争利。但现在不行了,中国的石油有一多半都从国外运来,贸易也要依靠外国市场,如果再不争取海上利益就会为人所制。”这是六四屠杀的逻辑后果。

可是南海既无岛屿,更无土地,如何说它“自古属我”?中国喜好搬出历史来证明领土归属,乃是一种标准的内陆性思维,因为华夏汉族两千年来,便是从北方乾旱的黄河流域,渐次垦殖到潮湿的长江、岭南、云贵地区来的,这种文化是离了土地就心虚的,脚下无寸土甚至不敢强词夺理,哪里象横行大洋的海盗,抢到你家门口也理直气壮。

所以中国南海造岛,立马勾起我的一个回忆:当年在山东烟台,我坐上一条小船,划过蓬莱水城的拱门,一看到黄海就想:为什么岛国的倭寇可以渡海来打明朝,而中国人只能守在海边,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日本看看究竟?为什么欧洲的海军炮舰可以全球游荡,而中国的戚继光只知道把长城修到海边来?

西方人分析,南海造岛是一个“维护国家面子、但缺乏战略逻辑作支撑”的政策,因为即使中国把整个南海变成它的内湖,也确保不了从太平洋一直通向印度洋、波斯湾的各条海上通道的安全,而投资研发新导弹对付美国航空母舰,对于解决中国的潜在安全难题作用不大,反而无端引发美国的对抗。

可是中国的想象力只有岛,只要在海上堆土,心里就踏实了。中国并没有从大陆运载沙土石料去填南海,而是跟德国合作建造了一艘大型自航绞吸挖泥船“天鲸”号,以“吹填法”,采用南沙礁盘周围大量的海砂造岛,但依然造价不菲,据《金融时报》报道,以永暑礁为例,工程总造价约为736亿元,连国人都惊呼:这哪是造岛,分明是造大陆。这造价是个什么概念?就算折价美元一百亿,恰是美国地产大亨川普的身价——这爷们只值南海一个人造岛。

政权保卫战契合海洋战略

对中国新的全球战略“一带一路”,西方分析家蛮赞成“一路”而批评“一带”(海上丝绸之路),说中国计划在中亚地区开发一条通向欧洲和中东的新“丝绸之路”,可以替代过度依赖脆弱海上航线的“一带”——其实“一路”穿过社会秩序彻底瓦解的战乱中东,恐怕更“脆弱”。

不过这是中国人的business,不管洋人痛痒;只是西方分析家看不懂,中南海在南海怎么玩,都不会输掉什么。如今大多数人已经淡忘,中国兴起的后八九民族主义,直接跟太平洋有关,眼下遭遇“南海危机”,可以说早在预设之中。

九十年代初,人们预测欧洲已经衰落,北美也要衰落,而东亚崛起,将是下个世纪高度发展的地区。1993年邓小平说了一句话“国际环境对我们有利”,指前苏联垮掉了,中国没有北方威胁,可以走向太平洋了,当时中国出现很多说法:“太平洋时代”、“中华经济圈”、“天时地利对我们有利”、“走向大洋练兵”、组建远洋海军,向俄国买航空母舰,等等。

谁知中国面向海洋最先遇到的是“第一岛链”,其中台湾岛扼其咽喉;再往东又有第二岛链,从日本群岛向南链接印尼群岛,封住了关于太平洋的一切。我们不妨以此来解释近两个十年里在东亚和两岸发生的所有摩擦,诸如台海“导弹危机”、“钓鱼岛”纷争、东海防控识别区、美国“围堵战略”、中国反日狂潮等等。然而坏事变好事,这也给中共创造了一种极好的外部环境,它对此的投资极具“战略眼光”,将老百姓引向太平洋上最靠近的两个岛国,尽力酿造仇外情绪,驯化大众的狂热民族主义,恰好可以转移他们对内部腐败、专横、不人道的愤怒,因为一个没有声音的族群是深仇大恨的。这里还有一层历史铺垫:新中国对太平洋只有痛苦记忆,毛泽东1950年派兵攻打台湾而全军覆没;蒋介石从台湾派飞机深入大陆,据说是激怒毛泽东搞“大炼钢铁”要造航母的诱因。情绪化常常是历史的真正奥秘。

从文化角度描述这幅景观,比政治、国际关系角度更准确。“反太平洋狂潮”(涵盖反日、反台独)及其伴随的中文语境中的单向口水战,极致是所谓“情节雷人台词低俗的抗日神剧”大行其道,被网友用“四化”形容:战争游戏化、我军偶像化、友军懦夫化、日伪白痴化——在没有言论自由的社会里,人性受到某种禁锢,社会人格的发展就被限制在一定的宣泄区域,如逞口舌之快,又借互联网获得长足发展,泛滥无度,以此解释中国人靠低俗、下流过嘴瘾靡然成风,再恰当不过。这绝非仅仅“文化商业化”而已,背后须有制度化的政策和财力支持。

海牙一裁定,网上出了一个段子:中南海决心打大仗,是不必怀疑的,现在的问题是:一、战场选在横店还是中山影视城?二、战役任务到底交给八一厂还是华谊兄弟?三、前敌指挥选冯小刚还是张艺谋?四、还用不用抗战神剧名角、嫖娼被抓的黄海波?反正中国只赢不输。

长程历史的阴影

南海危机,说到底就是海洋和内陆的问题。

历史学家余英时曾提出他的一个观察,认为中国的历史是从西北,从内陆亚细亚逐渐向海洋推移的一个过程。最初从汉代帝国唐代帝国所遇到的敌人,都是来自西北的,到唐以后,辽、金、元都是从东北西北,都是从不靠海的内陆开始,这是一个压力,是少数民族对中国的压力,不断地把汉民族从黄河流域推到长江流域,从长江流域逐渐向海洋发展。余英时说这是一个从内陆来的政治压力,一个代表西北的文化。中国的发展是从西边向东边,然后从北边到南边,慢慢地越来越接近海洋,这种发展一直没中断,但是遭遇到西北力量的影响时就有转折。

他举例,第一个转折就是蒙古人的入侵。永乐的心里想的依然是蒙古人,明朝对大知识分子的侮辱不是中国的制度,自汉唐以来对宰相、三公九卿是非常尊重的,何以有后来这些严酷的制度,当然是从内陆民族带来的,最早是金人,后来是蒙古人,然后是明朝人继承下来。但到明朝,向海外发展已经很大了,永乐有郑和下西洋,西方人研究文艺复兴的,研究航海历史的,都承认中国可以向西发展,它何以没发展?主要是政治原因,永乐的宫廷政治不允许这样的海外发展。由于满清王朝比后期的明代带着更浓厚的内陆取向,海洋中国的发展在十七、十八世纪受到了严重的政治阻扰。

余英时总结:“我觉得海洋和内陆的问题是这样一个问题,中国的政治是被内陆所左右的,经济文化是慢慢向海洋发展的,所以政治与文化,经济与文化有一种冲突,不是合一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这个冲突可以说一直延续到今天,我甚至可以说包括共产党。它真正的基地是陕北,是在最贫穷的、也最能滋养原来内陆政治那一套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在这种土地上发展的政权,有一种封闭性,就是关门主义,对外面是恐惧的,不放心的。历史有时是奇诡的。近三、四百年来,中国内陆取向的政权虽然千方百计阻挠海洋中国的成长,但传统的内陆文化,特别是家族组织和勤劳节俭的工作伦理,却是中国人海外发展的主要的精神凭藉。脱离了内陆政治的羁绊,中国的传统文化反而能在新的经济领域中发挥得更为畅快。”

所以今天坐在中南海头把交椅上的是一个陕北娃子,你应该看成是一个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