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指导意见》出台。国有企业,这个备受批评、且拥有数千万职工的企业群体面临新一轮的调整。

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教授,著名经济学家盛洪从2010年起就不断呼吁要进行第二次国企改革,一直呼吁国企打破垄断,上缴利润,解决内部人控制的顽疾。近日,中评网专访盛洪,请他谈了一下自己对本轮国企改革的看法。

真正的改革应该破除国企垄断

中评网:第二次国企改革正式落地了,您从2010年一直在呼吁启动第二次国企改革,这一次落地情况下您心里有什么感受?

盛洪:第一次国企改革是放权让利,原来国企被管得很死,放权让利能激发国企管理层积极性和员工积极性。现在则是放权让利走过头了,很多年没有让国企交利润,不交利润的部分让国企有自主权决定分配,而且还额外增加了很多对国企的优惠制度和政策,包括垄断权、免费使用国有土地、低利息的贷款、很低的自然资源租金等等。我讲第二次国企改革是针对这些问题的改革,像这次的“国企改革”内容我不太认同。

中评网:为什么不太认同?

盛洪:改革是解决问题的,这次的改革基本没有针对我说的问题,比如说国企垄断权问题、国企免费和低价使用国有资源的问题、不上交利润的问题、国企内部没有限制分配的问题,这些问题才是问题。在我看来更严重的是,国企的存在就是问题。国企使得政府不能公正的对待国企和非国企,破坏了政府的公正性;国企管理层和行政官员是互换身份,政府行政官员天生就跟国企高管是一群人,国企的存在让我们很难去期待政府公平对待国企和非国企,违反政府之所以存在的基本原则,政府是要公正。我们给国企这么多优惠政策和垄断权,民营企业怎么和他们竞争,他们在市场中不是公平竞争者,会破坏市场经济基本制度。

现在因为垄断国企存在,占有全国资源的很大一部分,这么大的资源造成的损失一年得数万亿。我国经济增长减速,很大程度上因为垄断国企存在和保护垄断的结果,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不改一天损失上百亿。如果不想解决这个问题,那改革是干嘛?

国企做大做强做优是错的

中评网:文件里提到说要把“国企做强做优做大”。

盛洪:把国企“做强做优做大”是错的。国企为什么要做大做强?国企不是一般的企业,它不应该在营利性的领域中跟民营企业竞争,凡是营利的企业可以做的事都不应该国企来做。再加上国企可以通过政治资源获得垄断权,通过政治权力获得免费的资源,这是对中国人民的损害。

中评网:文件里提到把国企分为商业类和公益类?

盛洪:我们认为:第一,我们说的是问题,他们认为不是问题,我们认为不是问题的,他们认为是问题,这种国企改革方案有什么意义。他们完全无视社会上不同的意见和批评的声音,一意孤行做大做强国企,这叫什么改革?这完全是反改革,打着改革的旗号,做着反改革的事情,是又一次欺骗舆论。

改革没有触动既得利益:有垄断权傻子也能赚钱

中评网:这次改革有没有触及到国企高管的既得利益

盛洪:没有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这是核心。我研究这么长时间,我听两句话就知道他们想干嘛,这就是既得利益集团干的事情,讲“改革”欺骗舆论,我们的传媒不要对这件事那么激动,因为那不是改革,它就是再一次欺骗舆论,这么多年经历了很多次,说“改革”激动半天也不知道干嘛,所以我们干嘛那么激动呢?

中评网:去年22个地方省上交各自国企混改意见之后,我们一直在等这次计划出台,结果出台后离预期比较远的。

盛洪:对,根本就没有任何行动,至少作为清醒点的人,至少别被他们给骗了。

中评网:国企除了垄断之外还有内部治理的问题,您也提到过内部人控制奖金发放,这次改革文件里面似乎也提到把国企进行分类管理,任命制和选聘相结合,这样做能不能触动国企高管既得利益。

盛洪:也不能。比如说分类管理,有一类是商业性的,有一类是公益性的。先谈商业性的。我要根据你的绩效对你进行考核,但是他的绩效怎么评价?他的绩效不是真实的。你的利润哪里来?因为你垄断了,因为你不交地租,因为你的贷款利率是低的,你拿到石油开采权以每吨30元获得,人家可能每吨400元获得,完全不是同等的,我怎么衡量你的真实绩效?

再比如金融,银行有这么多利润,你要知道它的利润怎么来的。由中央银行规定的存贷款利率差,多少年没有变,最近两年稍微有一点调整,基本上还是要顾及利益集团的利益,十几年是3%的利差,利差相当于垄断价格,又是管制价格,政府规定了你有3%的利差,一般的国家是1.5%到2%,市场经济国家是竞争决定的利差。而这3%是行政部门规定的,这不都是假的吗,你怎么去衡量这些人真正的努力,放一个傻子有垄断权不照样赚钱吗?

而且像中石油、中石化这些企业冗员很严重,他们工资又很高,效率很低,怎么去衡量?人造的市场环境,人造的绩效,你说我们怎么去给他奖励?光地租国有企业全算下来一年至少1万亿以上,现在国企业就1万多亿利润,利润基本上就是地租,他们有什么贡献?任何一个民营企业不交地租,利润就多出好大一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在支付足额成本之前这些所谓绩效评价都是假的。

淡马锡模式毫无必要:国有资本应还给人民

中评网:这次文件在国资管理方面,引进了淡马锡模式,把管理资产变成管理资本,成立国资运营中心,国资委说不管事情了,就管资本。

盛洪:只管资本不管资产,是值得怀疑的。国企动不动,能不能卖股权,能不能退出,这些都是问题。

中评网:您对淡马锡模式有没有了解?

盛洪:淡马锡模式是多余的,只不过中国这些人要保留国有企业,才老提淡马锡。淡马锡模式有什么必要?你为什么要让国有资本赚钱给民众,没有必要,国家退出去让民营企业经营就完了。

中评网:对新加坡淡马锡模式的核心在,与现在比较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盛洪:淡马锡是所谓国家资本,但不是国有企业,是私法企业,是按照私营企业去运营的,但是资本是国有的。我们的问题是,干嘛要这些国有的资本,没有必要。国有资本可以还给新加坡人民,因为国家或者政府的基本原则是获得收入就靠税收,现在为什么要搞出这个东西来,这个东西没有值得深入讨论的价值。

央企合并是灾难 肢解更利于中央管理

中评网:您以前提出来把国企肢解掉,把中石油、中石化拆借成许多小公司,但是现在其实南北车合并以后,央企正迎来兼并重组潮,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盛洪:兼并重组后肯定垄断势力更大,对社会、消费者和民营企业都没有好处。逻辑很简单,垄断势力大了无可奈何于它,更没有办法制约它。央企合并以后,中央政府如果想管难度就更高了,因为更容易和你对抗了,像中石油、中石化,发改委、能源局都管不住,他们是庞然大物,你不能否认。如果你把三桶油合成一桶油,那你就更完了,对中央政府来说,你面对的是竞争者还是垄断者?比如李克强面对中国唯一的一家垄断的石油企业,你的谈判地位和面对三家、五家石油企业就是不一样。

我们原来举过例子,只有中国电信一家的时候,中央政府跟它谈判代价特别高,后来有联通进入以后立刻就变过来。如果中央政府真是想改革,就不应该合并,恰恰是肢解,比如说现在有中石油、中石化本身可以拆分成几个公司,而不是合成一个公司,只是合并了显得总规模很大。对于中央政府来讲,它要真想去管住这些国有企业,也是肢解了更好。就像汉初贾谊说的,叫“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汉初有很多诸侯太大,中央政府是管不了,你把诸侯分封更多一些,汉武帝的“推恩令”是说,如果一个诸侯三个儿子,诸侯死了三个儿子都封王,每个人分三分之一的国土,这样几代下去每个诸侯就变得特别小,对于中央政府是有好处的。对于垄断国企也是一样的,如果以为合并起来更好管,是非常愚蠢的一种想法。

党管国企不如让市场来管

中评网:关于国企管理,这次文件明确提出党管国企。

盛洪:原来就是党管国企,原来就是中组部来管,也出了很多问题。

中评网:之前没有提出,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这个问题。

盛洪:正是走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历史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你认为就是管的不够、抓的不够,然后你就管得更多、抓得更多,结果就是更遭。要靠机制而不是抓和管。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就是抓出来,农业用得着抓吗?老百姓自己去种粮食就种,市场经济起作用。邓小平就不抓。我们钢产量,原来“以钢为纲”突破不了3000万吨,现在年产8亿吨从来没听说谁要抓钢铁。你要抓也要有抓的制度,你怎么去抓,你不是天天汇报?汇报就会有虚假信息。另外一种方法就是市场竞争,市场不会骗你,我要是垄断,像中石油那样,你都不知道我的成本是多少,但是如果有竞争性市场就知道你的成本是多少,竞争让这些企业暴露出真实成本来。

中评网:至少三家国企比一家国有企业要好一点。

盛洪:越抓越糟糕,越管越糟糕。改革不是抓出来的,哪个产业发展是抓起来的?恰恰是市场起作用,老百姓的积极性,企业家的智慧,这一点如果都不懂的话,改革毫无疑问必然失败。那么多贪污犯,那不都是中组部用的,蒋洁敏这些人不都是吗,中石油窝案不都是中组部用的人?整个制度没有制约抓有什么用?

利用体制内力量打破垄断

中评网:这次文件出台时,我们回顾一下中石油、中石化、电信、联通这些企业的历史,他们以前并不存在的,联通和电信以前从工信部拆分出来的,当年朱镕基把部委拆借成电信、联通两家企业,当时互相竞争,我们是不是沿着这种方向改革下去?

盛洪:原来中国电信是邮电部的,其他部委,什么电子部、铁道部,看到这有油水,他们要求进入到电信业,联通就是由好几个部联合组成的。利用体制内的一些力量来打破垄断,我们认为这个方向对的,即使不是民营企业来进入。比如对石油的改革,我们提出来首先不是民营企业进入的问题,是别的国有企业进入,比如说中国化工、中信、华能等等这就好几家,他们也有动力进。我们应该支持体制内国有企业,只要它不是垄断,要进入这个领域就要支持。它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赚钱,这是有改革的力量和改革的动力,就跟当初联通进入是一样的。

中评网:有一个问题我们很不能理解,自从90年代末电信、联通、中石油、中石化央企成立之后,为什么到本世纪初前10年似乎国企的市场化改革嘎然而止慢慢消亡,阻力到底来自何方呢?

盛洪:因为利益集团弄明白了。刚开始大家都不明白市场经济,后来国企和行政部门的官员他们也明白了,如果把竞争者赶出去可能获得更大利益。此外还有一个背景,原来在90年代的时候,当时国企普遍陷入困境,有一个所谓国企解困和脱困的问题,朱镕基时代还做过解决三角债问题等等。在2000年左右,那会儿的资源价格比较低,包括石油价格、煤炭价格、土地价格都比较低,这些资源型国企当时也是很困难。这时候从国企管理层来看他们明白垄断有好处,朱镕基觉得是脱困的好主意。尤其在最开始大家都没太意识到,像三桶油的垄断确立在1999年,那个时候搞了合并,那个时候石油价格比较低,所以搞垄断。当时的理由是要脱困,所以政治上没有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当时历史背景是那样。但是大家都忽略了,没觉得搞三桶油怎么样,后来发现三桶油可了不得。油价逐渐上涨使他们更知道自己的利益,他们就捍卫自己的垄断权,就是这么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