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老威先生的《中国底层访谈录(下卷)》,无意间翻到\”落魄文人阳九根\”一章。在老威对阳九根的访谈中,五十多岁的阳九根讲及他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同性恋同学\”骚扰,熟睡之际的阳九根虽察觉到,心中愤怒,却终因碍于面子和出于悲悯之心,强忍未作。

对其同学之变态行为,阳九根有一段剖析:\”我这同学是个极传统的本分人,说不定都该抱孙子了,却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半个世纪以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国人被搞瓜了,多少都有些变态,不是这方面,就是那方面,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正常。……\”看到这儿,我突然一震,一个久萦于心中的问题再次冒了出来,记忆之门遽然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又置身于阴森的监牢之中。

那是2006年5月,我因替几位受迫害的法轮功学员撰文鸣冤,遭受了抄家和毒打,被捕入济南看守所506监室,行将罹罪。同系于监的,有一位五十八岁的老人,叫李树阳,济南人,某厂内退职工。见我第一眼,和气地问道:\”怎么回事?\”我看他一眼,感觉他六十岁左右,红光满面,不胖不瘦,高鼻梁,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光头(看守所一般性的理发方式),穿着无袖黄褂(号服),我注意到他的双手伤痕累累,但是,看他毫无恶意,便没有防范之心,说:\”因为法轮功。\”他微笑起来,用指戳戳我的肩,挤挤右眼,开玩笑似的说:\”小子,你是法轮功几段?可离我远点呦。\”我说:\”我不练。他们不断介绍,让我看了一点《转法轮》,对书里的许多观点,我存有疑虑,不能接受,至于练功,也只是当成一般的体操,权当运动健身而已。\”他一愣,然后呵呵笑了,拍着我的肩说:\”你是凑数进来的。你太老实,在这个地方留点神,小心别人套你的话。\”我感受到他的诚挚和善意,不由得点点头,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他撇撇嘴角,以无所谓的口气地说:\”杀人放火。\”我看着他的表情,当时并未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检察院来人,让他在逮捕书上签字,我无意间一瞥,吃了一惊,原来他所言是真。

那是我首次亲眼目睹\”死囚\”,完全打破了我原来的关于\”死囚\”的想象性看法。看上去,李树阳老人心理素质极好,在紧张的劳动之余,他悠然地下棋,和同处一室者高谈阔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似置生死于度外,令我暗暗钦佩,又很令我不解。在我一入监室的头几天,颇受了\”一号\”\”二号\”的刁难,李树阳老人总是帮着我,加上他对人和气,我对他很有好感,所以和他接触、交谈较多,后来,\”一号\”的\”助手\”(该监室未来的\”一号\”)曲家旺将我拉到一边,边乜斜着李树阳,边轻声对我说:\”世航,你少和他接触。\”我说:\”怎么呢?\”曲家旺眼一瞪,捶我一下,以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么点事儿,就算是拘留十五天,也算重了,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干吗和他搅在一起?你是大学生,不知道近墨者黑吗?\”我明白这是\”一号\”的安排,说到底,其实就是看守所的安排,试图将我与周围所有的人隔开,以避免相互之间的\”感染\”,鉴于曲家旺也对我很和气,我索性问道:\”李大伯到底是怎么回事?\”\”杀人呗。\”\”杀谁?\”\”他老婆,孩子……\”我大吃一惊。

迄今为止,我甚至无法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我处身于看守所监牢时所历的几次巨大心理波动。曲家旺将李树阳老人的谋杀对象告诉我之后,我一时懵了,用视线余光打量着身边的李树阳,遽然而生的纷乱思维如碎片般在脑中狂舞着,却一时无法组成新的观念。在见我之初,李树阳问我年龄,我说,28岁,他说,他唯一的儿子今年30岁了,也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模样,看到我,让他想起了他儿子,所以会在一些事上格外照顾我,我当时听他这么说,不仅未生疑,而且还颇感动。然而,听曲家旺说出来他的谋杀对象,我很是震惊,想,一个果真爱孩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孩子下如此毒手,便很疑他原来说的话,不自觉中,和他说话少了,一次,我在监室\”收货\”时还未完成\”生产任务\”,李树阳老人恰好帮其他人干完了活,几步移到我身边,帮我干,当时,我心里不仅未有丝毫感激,反而捺不住对他的情绪,劈头问道:\”他们给你做过精神鉴定吗?\”他忙着手里的活,没抬头看我,答道:\”我第一眼看到警察,就对他们说,我精神完全正常,不需要做精神鉴定,后来,他们还是给我做了,做了也白做。\”我实在压不住心里的问题,脱口而出:\”大伯,你为什么要杀大妈、大哥?\”他叹了口气,头仍未抬,似答非答道:\”我儿子冤了点,不过他没死,受重伤逃走了。我老伴让我砍死了,当时她在睡觉,我把全身的劲都聚在斧头上,朝她的额头劈去,马上就听见头骨的断裂声,她还想挣扎,被我按住,又几斧头……。\”

有道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天大的事,背后也都埋着个所以然,倘挖根及源,是非曲直或许就得重新定论。我在济南看守所506监室期间,身边睡着包括李树阳在内的三个死刑犯。另外两个死刑犯很年轻,一个比我大几岁,叫梁勇,一个比我小几岁,叫付云路,他们对人很是友善而谦让,单看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是很正派的青年,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多的凶狂暴虐的影子,至少比那些因盗窃伤害等原因进来的全身上下充溢着暴力冲动的人要和善许多,梁勇和付云路都是因一时冲动,小题大作,酿成悲剧。在监室中坐等死亡时日无多的梁勇,还会因为打牌时的作弊行为而面红耳赤,有一次险些因此动武,这些小事都无形中放大着他因一时口角而捅人致死的背后的心理问题;付云路的性情与梁勇相近。李树阳老人杀人动机比这两个年轻人要复杂的多,至少绝不是因一时冲动所致。李树阳老人身上有情绪化的倾向,但总体而言,他的理性克制强于感性冲动。看守所对死刑犯还是有少许优待的,李树阳老人没有\”生产任务\”,每天有活时,却总不闲着,帮其他人干活,还表达他的助人为乐观:\”人迟早都是死,我五十八了,活到这个年纪,不算赚,可也赔不了多少,不给人留点想头,那算是白活了。\”所以他人缘很好。他心情舒畅时,还随口诌几句诗,别说,有几句诗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用语凝练,创意新颖,有韵有致。他屡屡以颇自负的口气说:\”等开庭时,我要以诗作答,我要震惊泉城。\”他一谈佛教,简直是滔滔不绝,有板有眼,出口成章,他告诉大家,济南千佛山上两座寺庙里的对联就是他做的,他和千佛山庙里的一些高僧的关系很好。对于他的话,我经过分析,基本相信,并能够肯定,他的言行更倾向于理性,至少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生出过激之举。

李树阳不仅言行倾向于理性,而且有时展现出基于经验和智慧的超脱卓然。看守所的馒头小,且松软如面包,一天六个这样的馒头,外加半碗时有脏物、浅泥沉底的菜汤,他吃不饱,并且长久没有家人来送钱,他偶尔会因此发发牢骚,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是乐观地面对半饱状态,他经常说,进监室几个月以来,纠缠他十几年之久的糖尿病症状完全消失了,他可以一身轻松地上路了。他还用哲学、宗教的观点来论证监狱对于\”修身养性\”的妙处。这样一个人,我若在日常生活中碰到他,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不幸,他偏偏戴着\”杀人不眨眼\”的帽子,不由得令我生了几分隔膜。一个文思敏捷、性格豁达、待人热情、关心晚辈的老人的形象,实在难以和一个手刃家人的魔影重叠起来。李树阳老人杀人的深层原因,愈发令我欲知究竟了。

那时,我自己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和不知将受何种\”处罚\”的压力,还增了揣摩李树阳杀人动机的心理负担,有度日如年之感,被拘于看守所的每一秒钟,都仿佛被空间粘住,凝滞难行。我和李树阳老人共处了三周多。听了曲家旺的话,有几天,我和李树阳疏远了。后来,我实在很想知道他杀人的根本原因,又和他接近。其间,我和曲家旺相处的不错,对于我和李树阳的交谈,曲家旺也没怎么管。李树阳说,他和妻子的矛盾由来已久,一块过了三十几年,分居的时间接近十年,我暗忖,确是感情不深,可也决不能成为痛下杀手的理由。我不发表意见,点着头,听李树阳老人述说。李树阳说,只要一见面,她就用最难听的话骂我,诅咒我。我叹口气,硬着头皮问道:\”怎么不离婚呢?\”他摸摸光光的头皮,说:\”等我有离婚的心了,蓦然发现孩子都那么大了,将就着吧。\”

在李树阳老人面前,有些话实在无法说出。当时,我是有感于人性的复杂,没敢深问。人性的一大弱点是:最深最痛的伤,一般是不会拿出来示人的。李树阳言尽于此,我感到还有下文,然而,欲寻更深一层的杀人动机,得靠我自己的眼耳和大脑了。根据我已获知的信息,可知:李树阳虽干了一辈子工人,但他对文学、宗教等有一定的研究,有十足的文人情怀,不免心高气傲,尽管为人宽厚,却不能见辱,他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妇人刻毒的咒骂,他的婚姻是不幸的,而他偏又没有摆脱这种不幸婚姻的条件和勇气。当时,我凭直觉判断,在李树阳老人的婚姻的背后,大概还有难以名状的隐秘。

李树阳老人渴望互敬互爱的婚姻,骨子里充溢着对真情的向往,他经常哼哼那首流行一时的情歌\”两只蝴蝶\”,\”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哼歌的时候,多用鼻音,手托着腮,蹲坐在板床上,凝望着铁窗外面的随风摇曳的草树,目不斜视,瞳凝眸澈,神情十分专注,监室其他人每每听见他哼歌,必然起哄,鼓掌吹口哨,叫道:\”大爷大爷真牛逼!\”\”返老还童了!\”\”再来一个!……\”而我毫不觉得好笑,反而有一丝感动,一丝酸楚。由是判断,他的男权倾向,不算明显。但,他的家长情结,却实在太重。这是他最后走进极端的决定因素之一。这是我现在从记忆深处挖掘到的:同室的人,多是二十几岁的,只要有人很长时间没得到家长的钱物,李树阳老人总是愤愤不平地说:\”孩子在这里面这么遭罪,无论怎么样,也不能不管孩子啊。大人只要还想活着,就不能让孩子死。\”这话乍一听,是很有人情味,可是转念一想,不免心寒:如果大人不想要那口气了,孩子的命运也就难料了。这种欲主一家的偏狭心理,使他将孩子视作个人私产。他一旦彻底厌倦了这个世界,要毁灭自己,在宿怨的带动下要杀妻子,并毁灭自认为是属于私人之物的一切,包括\”孩子、房子\”等,所以,\”杀人\”之后会\”放火\”。他说,他准备了六个煤气罐,只是,在他杀了妻子、砍伤孩子后,纵火焚宅,只因不慎烧伤了双手,没能将煤气罐点燃。

说到这里,还有一点,是外部的促发因素。他的一个邻居,和他矛盾很深,这个邻居身在公安系统,有权有势,使他受了不少气。李树阳毫无顾忌地对我说明了这一点:\”当时,我的六个煤气罐,有五个是给他(邻居)准备的。\”李树阳当时的确疯了,为了他的一腔不平,竟然要整栋楼的居民来陪葬。然而,在我即将离开看守所的前几天,他对我说,在这件事中,买来几个煤气罐,这是他唯一做错了的地方,他当时是气昏了头,否则,决不可能用如此极端方式来进行这种终极毁灭。

在我被带往劳教所的前一天夜里,就寝铃声响过,叠好号服,各入铺位,李树阳老人在我身边躺下,捅捅我的肩,轻声对我说:\”小子,你女朋友知道你的事吗?\”我说:\”知道一点。\”李树阳老人说:\”我有种预感,明天晚上,咱们就睡在两个地方了。今个,有些话我想对你说了,这是我一辈子的经验,没传儿女,传给你了。你听仔细了。\”我点点头,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事,最多就是一年,不过你女朋友可能受不了,她要和你分手,要责骂你,你都别怨她,但是,有一件事,她要是做了,你不能原谅她。\”我一愣,问:\”是什么事?\”李树阳老人盯住我,眼神失去了平素的灵动,流出隐隐的伤悲,语气沉缓地说:\”她不能出卖你,不能告密。否则,你就不用把她当成人。文革那阵子,我老伴就……\”他似乎感觉自己说多了,话音止住了,我的脑袋却嗡地大了,欲言而噤。虽然躺身之处仅能侧着,人挤着人,我却感到心惊肉跳,天旋地转,李树阳在向我倾吐肺腑之言时,不经意间闪出了一个偌大的血痕累累的心灵伤疤。那一夜,我噩梦连连,并在睡梦里大叫起来,被正在值班的曲家旺喊醒了。

次日下午,正当曲家旺分馒头之时,管号的韩利警官走到牢房门口,启锁开监,说:\”张世航出来。劳教。\”曲家旺等人闻言,赶紧放下馒头,在监室里寻找我的东西,诸如衣服、被褥等,归在一起,而蹲在床边正准备吃饭的李树阳,没有动筷,他蹲着,一直转头看着我,眼里藏着无法描述的神情,在我怀抱被褥等物迈出监室时,他依旧扭着头望着我,一道夕阳余辉穿过牢房的长廊和监室的铁栅,投在他脸上,我走到监室外,身后的铁门被韩利砰地关上了,李树阳老人沐浴在夕阳余辉里的沧桑面孔,在我的视线余光里永远地消失了。

在劳教所的日子里,我常想起李树阳老人对我的劳教时间的准确预感,这背后的玄机,费了我很多思绪。后来,我想,李树阳老人在濒临死亡的有限时间里,并无丝毫沮丧,他时而妙语连珠,时而言辞深刻,他的这种心境,是处境迥异的旁观者所无法了解的,所以他能够最大限度地从他所在的环境中超脱出来,以身在庐山之外的独立心态,察人之不能察,有时甚至能敏锐地判断别人的未来。他临死前的时光,主要表现为超脱、智慧、宽容,让人看上去好象是没有任何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因《中国底层访谈录》上的一段文字,又让我走进记忆之门,重新打量旧日的人事,对行将淡忘的细节深入挖掘一番,窥到了李树阳老人深藏于心的伤痕的一斑,其实,他积攒着太多的不正常的宣泄欲望,只是被近在眼前的死亡压制了,被暂时淡化了的万种痛苦,终未曾消失,我被送劳教所的前天夜里,他眼神里的伤悲,深烙在了我心里,我一忆起他的眼神,心中便激起痉挛般的痛,他要说心底的话,所以不能不露出心底的痛,虽然,只是刹那。痛苦和变态一直聚集在社会底层,沉积在心灵深处,而表面上,达官贵人们浸在掠占和纵欲的快乐中,暂忘了心底的死亡恐怖,底层百姓有时也在被愚、互愚、自愚之时抵消了生活之苦和死亡之痛,举国臣民,多半都沉在被人被己麻醉的非真实的感觉中。一旦否定了所有的麻醉,绞心剧痛立即袭来,甚至让人难以自控,歇斯底里。痛苦没有麻醉性,却具有抵消性,人们可忍小痛,只因大痛在身。《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多数人物便是如此,摇摆在麻醉和痛苦之间,阳九根先生如此,李树阳老人大抵亦如此。

在与老威的对话中,阳九根先生最后讲及一件往事,并结论道,\”谜底已经要揭开了,真是可笑,可笑而辛酸\”。人们在目睹苦难和遭受苦难后,在许多事上都会获得无师自通的理解力,在对旧日记忆的不断检视中,体悟可能会逐日而增,也可能会抵消归零。我试图通过与李树阳老人相处二十余日的所闻所睹,去洞窥他的全部杀人动机,或许是徒劳的,纵然以后有了赴济调查的条件,可能在我身边又会出现其他奇人怪事,引发我更多的思考,并推翻已形成的结论。我已养成了不停思索的习惯,当我的目光偶尔离开当下时代,投向已经定格的连绵不断的过去,就深切地感觉到,不幸的时代如同被污染的河流,上游的毒素在下游沉淀,被污染的河流一直在阴森地伸长,湮没并侵蚀着不可胜数的脆弱如草木般的个体生命,损其身伤其心之后,再从一个个血肉之躯上表现出来,尽管表象有千差万别,但倘得剖解,生命的横截面展示出来,却如年轮一样清晰有律。悲凉之雾,遍及华林,千万个形貌各异的李树阳在我不经意时从我身边擦过,在我与他们目光接触的瞬间,却难以透视到那些深潜在他们身上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