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8日,阴,雨夹风
朋友某某的婆婆几年前去世,灵柩葬于都江堰境内的某某公墓。不料大地震后没几天,彼管理处来电话,称陵园损毁严重,需要同逝者家属共同商讨修复事宜。先人为大,某某不得不立马赶到。入园眺望,见依坡漫延的千余座墓穴均歪七倒八,不由吃惊,难道豆腐渣工程已深入阴间?可待擦眼细看,墓穴、墓碑仍旧牢固,只是碑前的龙抱石柱歪七倒八,十之五六拦腰断开,十之二三粉碎性骨折。某某暗忖:世上竟有这等蹊跷!坡没滑,崖没垮,墓基没动,偏偏守墓的龙抱柱毁成这样。
心潮久久难平,也得平,因为要坐下来与管理方理论。人家一开口就没有回旋余地:统一重塑龙抱石柱,每根定价2000元人民币。某某当场拍案而起:发死人财么?对方答:我们管死人,当然发死人财。可灾区嘛,材料和人工比地震前涨了好几倍,我们赚不了钱。某某讹诈道:我从前做石材批发生意,1米高的柱子,成本才几十元,让石匠雕一两条龙,百多元的工钱。对方嘿嘿道:好嘛,这么便宜,我们就在你手头订购千把根如何?某某坚持道:就算300元钱1根,你们若批量进货,还要赚。
对方寸土不让:你可以不做,也可以向上级反映。我们中国人嘛,重传统,重道德,在死者跟前不讨价还价。
某某气得哇哇叫:龙抱柱是咋个断的?震断的?还是铁锤砸断的?莫把我们当瓜娃子!
对方道:说话要讲证据哦。管理处一直人手短缺,哪有闲工夫砸柱子?
某某道:你们雇10来个农民,摸黑搞个把钟头的人工地震,千把根柱子不全完蛋了?
你你太流氓了!
我我乖乖交钱就不流氓?
双方发生抓扯,被群众拉开了。某某拂袖而去,开车到温江找到我,进茶铺,怒气尚未平息。我劝道:算了嘛,活人起冲突,吃亏的是死人。
一根两千,一千根就两百万,这地震横财发大了。
那咋办?你婆婆又不可能从地下拱出头来指证。
我可以联络一些死者家属,上告,掰倒他们。柱子断面有痕印,鉴定得出来。
那就试一试?
对对。实在不行,我就自己找石匠雕一根,估计300元以内搞定。
那你还得花好多个300元。
为啥?
有较大余震嘛。天晓得下次断的是龙抱柱还是墓碑?
他妈的!那我不住城里了。我搬家,我守墓尽孝。
这么打搅你婆婆?
搭个棚子躲地震嘛。
你婆婆就剩这点点不动产,你还去挤?当心她老人家抱你的腿哟。
她为啥不抱那些坏蛋的腿?
也许抱过了,没用。这世道,做鬼也得忍。
2008年6月9日,晴
还是都江堰境内发生的荒唐事。
某某星级宾馆要扩建,需要拆迁几户遮挡大门的民房。磋商或谈判进行了大半年,依据赔偿条款,软硬兼施,住户们差不多被搞定。只剩唯一的钉子户老刁不买账。宾馆方屡屡铩羽而归,气坏了,就勾结黑道人物,断电断水,打匿名威协电话,甚至夜半三更上门,蒙面骚扰,使出大刀大铁锤,掀瓦砸墙砸玻璃。可老刁也算见过世面,加之新近刻苦钻研新近公布的《物权法》,坚信只要以名震全国的重庆钉子户为榜样,寸步不离,困守自己两层楼百把平米的孤岛,就一定曙光在前。于是双方的拉锯战一直持续,老刁还扯出“誓死保家卫国”的灯笼和横幅,放肆招摇,终于惊动了市委市政府,居中调停。老刁心想,既然熬到这喷血的份上,大张的狮子口已合不拢了:现金200万人民币,干干脆脆,一次性付清。
这就是国情,这就是刁民宝典,光脚不怕穿鞋,赖到底狠到底,要钱不要命就是大爷。宾馆方架不住,拱手认输,约定签合同付款时间,老刁故意拖延两次。第3次,也就是2008年5月12号,本来上午10点即尘埃落定,老刁又称自己有睡懒觉的恶习,推迟至下午3点。
众所周知,2点28分就地震了,老刁的孤岛顷刻间化作瓦砾。
政府出面清理废墟,清理老刁早该到手的200万。宾馆老总还算人道,组织了10来个员工,慰问无家可归的老刁。慰问品包括帐篷、大米和水果,价值500元左右。老刁放声干嚎,老总作陪,也抖落几滴鳄鱼泪:莫办法呀,我们想给钱都不行。抗震救灾的历史车轮,谁也阻挡不了。
为鼓舞老刁自救的士气,老总还吩咐一美女员工,当场献歌:啊啊。死神都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满。啊啊。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2008年6月10日,晴
还是都江堰境内发生的荒唐,不,辛酸事。
大地震次日,一著名的瘸腿诗人在残垣断壁中踯躅,目睹死尸横陈,悲号刺天,不禁记起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的句子。正掩面伤怀呢,却见6层的垮塌楼房内,钻出一赤裸汉子。诗人说:只剩裤衩了。灰土和血裹在身上,晃眼看,不太像个人。他仰在地下,大口大口喘粗气,然后坐起来,耷着脑袋。我在街这面,还说要走过去,递1瓶矿泉水。不料他突然有动作,如一静止木偶上足了发条。他冲到街中央,拽住行人就磕头,他的老婆娃娃夹在预制板中,还有气,他挖呀刨呀,一天一夜没歇空,也没效果。他晕过去好多次,醒来就听老婆喊痛,他能牵着手,就是拉不出来。脑子急出毛病了,那头磕得崩崩响,救救我老婆娃娃!救救我老婆娃娃!可是那抓狂样子,人人都怕,人人都一跳脚,闪开了。是嘛是嘛,掏人是机器干的活儿,是专业人员干的活儿,空着两手的普通人,只能干着急。
没想到,他居然冲我,冲一个瘸子来。不及磕头,直接就抱腿。我差点摔倒。行行好!他大喊,你不去,我就不放!我弯下腰扶他,我满头大汗地苦笑:瓜娃子兄弟啊,你让我挪两步,挪两步你就晓得了。
2008年6月11日,晴转阴,雷阵雨
成都市内的朋友驾车到温江,相约江边喝茶。谈到最近在网上流传的一首古体打油诗,义愤填膺。老李说:简直不是东西。老汪说:马屁拍得太过火,比抽马鞭子还难受。我忙问具体内容,科班出身的老张挺挺胸脯,阴阳怪气地朗诵:
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作品,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首发——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
天灾难避死何诉,
主席唤,总理呼,
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
十三亿人共一哭,
纵做鬼,也幸福。
银鹰战车救雏犊,
左军叔,右警姑,
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
只盼坟前有屏幕,
看奥运,同欢呼。
我使劲掏耳朵,作为曾经的诗人,这是我钻出娘肚子以来,闻到的最恶心的玩意。估计胡锦涛和温家宝不会喜欢,死去的毛泽东和邓小平也未必欣赏,因为无论如何,大家还是人,不至于在万人坑前赞美死得好,还奉送用大粪雕花的生日蛋糕。
可老张却一拍脑门,大叫不得了。我们莫名其妙,有啥不得了?又没人被恶心死。老张接着说:这王兆山是个天才啊!他在这首诗里,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行为艺术方案。
我有些懵懂:啥鸡巴方案?“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么?
老张摇头:亏你还做过诗人!地震鬼那么难受,咋会假装幸福呢?可结尾句,大家听清楚了——“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啥意思?
北川奥运会。
还是不懂。拍魔幻电影?让许多人化妆成地震鬼,在废墟上跑来跑去?
跑个屁。真他妈跟王兆山一个档次。
那北川奥运会……
只需要将几百台电视机提前运进北川县城,在残垣断壁间四处乱放,然后在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全方位转播。死者地下有灵的话,都爬起来看。老廖,你不是写过“肉体消失了,灵魂继续走”么?那地震中死去的十几万人,一旦失去形体,就自由了,可以海陆空,上天入地,飘着看奥运会嘛。
万一其中有我这号不喜欢体育的呢?
你不喜欢,可以在一边喊加油啊。你还算不算中国人?
搞错没有?变鬼也开批斗会,阴间也闹文革?
老汪写小说,思维缜密,就提出质疑:痴鬼说梦嘛。首先是成本,莫提几百台,就一百台电视机,算质量最差的,也得投入几万元;北川目前是座死城,断电断水,那人工发电机要不要?转播设施要不要?还有雇车的费用。大家都晓得,老张家的经济大权归老婆,他平时只有几百零用。老张你回去跟老婆提提这事,咋样?如果被打了,我请你吃养伤火锅。
也就几万元,爱国嘛,发动朋友们凑嘛。
这叫反革命活动。
搞错没有?让地震死难者看奥运会也叫反革命?
不信就试试。还有,即使不透露任何风声,准备齐全,能不能进北川呢?听说已经封城了。
走小路嘛。或者跟守城官兵宣讲北川奥运会的重大意义,争取协助。
在梦中宣讲更过瘾,相当于梦遗嘛。
老张泄气了。接着大家换个话题,继续瞎扯,直到当空砸下连串炸雷,雨来了。我们从河边转移到室内,在索然无趣中,集体沉默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