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蔡楚的第一首诗,已经是2003年,他的那首《铁窗—–献给刘荻》的短诗,让我记住了其中两句:
历史喜欢机械地重复
小老鼠因此变成不锈钢
小老鼠因此变成不锈钢
现在,读这本诗选才知道,蔡楚写诗,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今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这本诗选中的第一首《乞丐》,写于1961年,很有点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意蕴:
为什么他喉咙里伸出了手来?
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
彻夜裸露着、在街沿边,
蜷伏着,他在等待?
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
彻夜裸露着、在街沿边,
蜷伏着,他在等待?
读这样的诗句,恍若看到当年饿莩遍野的惨状。我不知道蔡楚是否讨过饭,也不知道这首诗是否来自他本人的亲历,但不管他本人当时的境况如何,最起码,他用诗为那个荒诞的岁月留下痕迹。
四十七年后读这首诗,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年龄,以及那一年最深的记忆:1961年,我6岁,刚上小学,而蔡楚当时十六岁,正在开始自己的诗之旅。
1961年,大饥荒蔓延全国。我家五个男孩,食品紧缺,奶奶和姥姥时常弄些野菜回来,与很少的高粱米一锅炖,每个孩子只能分到一碗。那年,我大哥12岁,二哥9岁,正值疯玩的年龄,但由于饿,我们放学回家后,再没气力出去玩,只能并排躺在通铺上,等待晚饭上那碗可怜的野菜粥。
大饥荒之年,我所在的东北还勉强应付,饿死的人不多。但其他地区则是饿莩遍野。就拿四川来说,据四川省原政协主席廖伯康披露,在1960年代的大饥荒中,四川饿死1000万人。当时四川的人口七千二百万,饿死的人高达七分之一。(http://news.ifeng.com/history/1/midang/200802/0227_2664_415017.shtml)
当时身在四川的蔡楚,其处境远不如我。他回忆说:“六一年我就读的师范学校全体师生下到龙泉公社帮助农民春种春收,我亲眼目睹农村荒草萋萋,农民每日喝大锅清水汤,处处新坟叠旧坟的悲惨景象。自己也由于劳动强度大又不敢言饿而体重降至86斤,下身出现浮肿。”“六一年八月﹐学校从乡间撤回。走时﹐我所在的生产小队只剩下三户没有饿死人的完整人家。”
1964年,蔡楚已经编了自己的诗集《洄水集》和《徘徊集》。仅仅是由于热爱诗歌,蔡楚就遭到迫害。文革开始的1966年,他的诗作《乞丐》等被检举揭发,遭到大字报围攻和批判。但蔡楚还是与几个文友组织了诗歌沙龙“星四聚餐会”,后被打成“反革命组织”, 二十多人被捕入狱,罪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文化大革命”。蔡楚因为当时人在外地,所以躲过了牢狱之灾。但他被缺席判决:“罪行较轻,不予刑事处分。”1970年他回到成都,被关押、批斗三个多月,同时被抄家、开除、管制。此案在1979年获得平反后,蔡楚在1980年加入四川地下诗刊《野草》。
最疯狂的文革在蔡楚生命刻下的烙印,化作这样的诗句:
从鲜红的血泊中拾取,
从不死的灵魂里采来。
在一间暗黑的屋内,
住著我的——等待。
血泊中的等待是鲜红的,孤独中的等待是黑色的,在红与黑中等待的是不死的灵魂。
这本诗选中的最后一首诗《飘飞的心跳——给笔会网络会议》,写于2007年10月5日。这让我想起与蔡楚相识,如果没有笔会,我们大概至今无缘。从笔会建立到今天,磕磕绊绊也将近七个年头,这些年与蔡楚相交,完全是通过网络,至今,我们还无缘见面。
对于个人生命而言,半个世纪已经足够漫长,即便抛开社会环境和个人际遇的外在影响,仅是生理上的衰老,也足以让人丧失诗的激情。但无论是在国内流浪还是在美国打工,都没有改变他生命中最核心的品质——诗人。
蔡楚在SKYPE上告诉我,他不敢妄称职业诗人,但对诗的一见钟情,可能是他终生的精神秘密。这本诗选中的蔡楚,如同他笔下的诗句一样,还是让我体验到“诗恋”的纯粹。也许,只有对诗的不灭激情,才是他精神上的正果。
在这本诗选中,我最喜欢的是写于1980年3月的《我的忧伤》,就让我用这首诗中我最喜欢的句子来结束这篇序文:
把我的梦
钉在墙上,
框进一个远古的向往。
钉在墙上,
框进一个远古的向往。
2008年7月4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