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秋时节,我三次乘坐大巴从波士顿去纽约,到曼哈顿区去看望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中国防艾第一人、美国妇女组织“生命之音”妇女领导者奖获得者、小行星38980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高耀洁妈妈。
高耀洁妈妈已经八十八岁了,如一棵历经风雨雪霜的老树,已是耄耋之年。她走路得使用挪椅,一步一步,蹒跚而行。她听不清楚来访者的谈话,得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她已经全嘴没有一颗牙,前两年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当了一辈子医生,给人看病,现在成了看病专业户。”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一小把大小不一的药片吞进嘴里,像吃黄豆一样。可是就是这样,高耀洁妈妈每天还是坐在案头一笔一划的写作。她不会用拼音输入,就在显示板上写字,电脑上就会显示出来,十分吃力(照片1)。
如今这位并非作家的医学教授已经出版了二十九本书,其中有两本医学专著、十五本妇女保健书,十二本关于中国艾滋病的书。自零九年流亡海外后就出版了《我的防艾路》《血灾:10000封信》(香港开放出版社出版)、《揭开中国艾滋病疫情真面目》、《镜头下的真相》、《高耀洁回忆与随想》等,总共数百万字。
早在一九九六年,已经退休在家的高耀洁妈妈,在一次会诊中发现一位姓巴的、年仅四十出头的农村妇女HIV呈阳性,此女有过输血历史。从此迈着一双年幼时被母亲打骂着缠过的小脚,走上了调查、寻访、宣传、救助艾滋病的不归路……。十几年以来,高耀洁妈妈放弃退休安逸舒适的生活,丢下一生相濡以沫的丈夫,奔波在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湖南、湖北、陕西、山西、河北、山东、安徽等十几个省的几上百个村庄,给那里的农民送去药品、书籍、简报、衣物(照片2)。
让那些在病床上等待死神降临的不幸者看到最后一缕光;让那些在苦难的沼泽中挣扎的人,可以牵住一只救援的手;让那死去父母双亲的天真孩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扬起头来叫一声:“奶奶!”不使他们绝望,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他们的人。高耀洁妈妈就像艾滋黑天漆地中一盏闪烁的油灯,孤立却明亮。
在人们的普遍印象中,艾滋病无不与同性恋、淫乱和吸毒紧密相连。但是高耀洁妈妈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中国的艾滋病大多数来源于政府鼓励提倡的“血浆经济”,号召农民卖血致富而导致艾滋病泛滥成灾。当地农民的顺口流为:“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仅仅一个上蔡县的感染者就有数万,有的家庭父子兄弟都卖血死于艾滋病,有的家庭夫妻孩子都受到感染,村里的新坟连成了一片。但官方为了掩盖血浆经济的罪恶,为了脸面和政绩,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不允许高耀洁妈妈走村串户的调查,并提出:“谁举报高耀洁,奖励五百元”的悬赏。有一次,高耀洁妈妈和两个同事坐车去了一个村里,就看见不时有人进门一探望,不一会,又有人探头探脑的张望。高耀洁妈妈是河南本地人,很熟悉当地的情况,本能地感觉不对头。就说:“咱走吧,气候不对。”当他们的车刚开到大路上,一下子就来了三十多个警察和民兵来抓他们。同事害怕了,拍着司机的肩膀说:“快开!快开!”高耀洁妈妈说:“你可不敢快开,咱碰到树上死了怎么办?”所幸有惊无险。
高耀洁妈妈在郑州小小的家成了不挂牌的艾滋病救助中心。她先后收到过全国各地一万五千封来信,最多的一天有五十多封,她总是一一回信有问必答。难以计数的艾滋病患者、艾滋病遗孤、老人、妇女上门哭诉求助(照片3)。
河南扶沟县曲楼村,失去了因卖血感染艾滋病身亡的儿子的母亲和失去丈夫的媳妇同时在我家大厅里痛哭。
高耀洁妈妈给他们免费看病,送药,留下他们吃顿家常便饭。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留下几个艾滋病遗孤,他儿子回来非常不高兴。“给咱传染上病怎么办?我把他们送回去。”高耀洁妈妈说:“不许送,就在咱家过年。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吗?”几个失去爹娘的孩子在郑州过了一个开开心心的年,走的时候,还带上礼物,他们一个劲的说:“谢谢奶奶!”高耀洁妈妈曾经以自己的工资、稿费、奖金等捐助一百六十四个艾滋遗孤上学, 她说:“我少吃点少喝点。让孩子受教育,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说到这些孩子,高耀洁妈妈清楚的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多大岁数了,学习怎么样……她比心疼自己的孩子还心疼这些孩子。
高耀洁妈妈曾经获得2003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颁奖,当主持人白岩松念到高耀洁的名字时,当时已经七十六岁的高耀洁妈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白岩松怕老人走不稳,上前去扶,高耀洁妈妈甩了一下手,那意思是:“让俺自己走!”逗的观众们都笑了。她就那么一步一阶,一阶一歇自己走下来,小小的个头,却顶天立地般的站在颁奖台上。她悲天悯人的医德和自费调查艾滋病的事迹,令闻者深深感动,获得台下数千观众热烈的掌声……
高耀洁妈妈曾多次受到前总统夫人、前国务卿喜拉莉的单独接见。在不久前喜拉莉的回忆录《艰难抉择》中这样写到:“高耀洁医生身材矮小,已经八十二岁了。她由于替中国的艾滋病人发声,并揭发艾滋病血液传播的丑闻,而被中国政府持续骚扰。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小脚——这双脚被缠过——并为她的事迹感到惊讶。”在给高耀洁妈妈的赠书上,喜拉莉亲笔提词:“高耀洁医生,我钦佩你代表中国人民的勇气和领导力,致以最好的祝愿。”
到了二零零九年,曾经的感动中国人物成了“敏感人物”,高耀洁妈妈的名字在电视、报纸、杂志上销声匿迹。她的电话、电脑时常断线断网,楼下有保安换班全天候看守,不允许她见记者受访。并有河南省委副书记这样的高官登门拜访高教授,请她牵头写书《河南艾滋病的今昔》以改变河南形象,提出“我们找几个人写,不用你动手,稿费全是你的。”高耀洁妈妈一口回绝:“农民连饭都吃不上,还吸什么毒?小孩子都是母婴传播。我是个医生,我不会说假话。艾滋病有就是有!就是让农民卖血造成的!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任何人面前我都是这样说。”高官们对这位“不识抬举”、软硬不吃、名利威逼都不起作用的老太太无可奈何,气得大骂:“河南咋出了个你?”
带着有关艾滋病资料的三本书的硬盘,没有机会和亲人说声再见,高耀洁妈妈以八十二三岁的高龄登上了从此流亡异国他乡的飞机。她说:“我出来,就是为了出版我的书,把艾滋病的资料留给历史。不然,我哪一天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
远离了故土,远离了儿女,也远离了她离不开的艾滋病病人和那些令她牵肠挂肚的孩子。写作著书成了高耀洁妈妈唯一的精神支柱和生活内容,一字一划、一段一节、一本又一本,她以老迈多病的身体匍匐而前,要用自己的见证对中国这场世纪灾难鞠躬尽瘁,写到生命尽头。
“高妈妈,我买你的书。”我想买两本老人的书,拿回去好好拜读。“我不卖,我的书都是送人的。我已经给你签好字了,我已经这个岁数了,要钱干什么用?”虽然心里不安,但恭敬不如从命,我接受了她的赠书。高耀洁妈妈最近光是给联合国安理会一次就赠送了三百册新书,价值六千美元。老人并不是富翁,购书的钱是她不久前获得的一笔奖金,就这么“大手大脚挥霍”掉了。凡是来访的人,她都赠送几本书,让他们送人。孰料有人竟把赠书的签字页撕掉卖钱,太缺德了。往大陆邮寄一本书的邮费就是三十六美元。高耀洁妈妈对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人知道艾滋病。”
俗话说:女人没有不爱美的。可是高耀洁妈妈却是个例外,她从来不化妆不涂脂抹粉。一年四季只用一、两元钱一袋的雪花膏,女性们使用的“瓶瓶罐罐”她没有一样认识。她也舍不得钱买好看的时装,到美国来领奖穿的衣服只值两美元,她说她是代表穷人来领奖的。她操着一口河南话对我说:“我获了几次大奖,奖金都印刷宣传单,买书送人了,宣传预防艾滋病用了(照片4)。等人都有房子了,我再买房子。等人都有汽车了,我再买汽车。你不知道,那些孩子多可怜,见到我就问‘奶奶,你家有馍没有?’我就给他们买碗面条吃,一人能吃下一大碗。”说到这里,高耀洁妈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我也跟着难过起来。
这位先后为中国艾滋病宣传救助投入一百多万人民币的教授医生,对人类健康事业有着巨大贡献的著名专家,却过着简单、清贫的生活。高耀洁妈妈曼哈顿一室一厅的家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床、桌子、书架等都是旧货市场十块八块买来的。她银行里的存款还不到两千美元,却想方设法出钱给研究艾滋病的同行出书。有一个有钱人要出钱给高耀洁妈妈做一副假牙,她却说:“我老了,你不要给我装牙了,拿钱给XX出版书吧。”高耀洁妈妈行医一辈子,没有挣下豪宅名车没有万贯家产,在我眼里她却是最高贵最富有的人。高耀洁妈妈满头白发,刻着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一生的苦难和坎坷,却是我眼睛里最美的人。“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这位清末名医范文莆药房门上的著名对联,高耀洁妈妈用自己善良的品德、高超的医术、正直的人格做到了,无愧于医者—医人生命者这个神圣的称号。
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当我们抬头仰望的时候,其中一颗就是高耀洁星。她说:“我已年逾八十,在世上来日无多。想想在浩瀚的夜空中,在灿烂的群星里,有一颗并不明亮的小星星,上面留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颗小行星有多大,亮度是几级,肉眼是否能看见;也许它只是围绕着太阳旋转的一块大石头吧。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即使我的生命结束了,我的躯体化成尘埃以后,这颗小星星还要高高地在太空中注视着地球,注视着艾滋病这场世纪灾难的结局,注视着造成这场血祸的罪人们走上历史的审判台……这一切我是看不见了,但是它能看得见!”
“艾滋病关系到一个民族的未来。我老了,走不动了。现在四川凉山艾滋病很厉害,放在十年前我马上去看看……”这么大年纪了,高耀洁妈妈没有对我多说自己的病痛和每天面对的孤独,操心的、放不下的还是关于中国艾滋病的种种事情。
“我是个受过苦的人,所以我永远同情弱者,同情受苦的人。”高耀洁妈妈个头不高,却是不畏强权敢言敢行的英雄。她手中没有武器,却是与艾滋大祸搏斗抢救生命的战士。她有自己的孩子,却用博大母爱关怀每一位不幸的艾滋遗孤。
让我们关注这场中国艾滋血祸!
让我们记住这位正直的、勇敢的、悲天悯人的、圣女特蕾莎式的中国母亲高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