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8日,晴

午饭后进城,约老汪和老李在成都西门喝茶吹闲牛,厚颜无耻,海阔天空,不觉日头就偏西了。岂料昨天才分手的老余又来电话,称卓玛故事还有续集。

于是在火锅馆碰头。原来老余下午跑了四川省人民医院,挂精神内科,企图代替卓玛,缺席诊断,买些疯病药物寄过去。老余说,已亲口委托过麻孜乡党委书记照顾并监督,使她长期服药。

我欠身敬罢酒,就落屁股静候下文。老余狼吞虎咽了一阵,才喊冤枉:

惊险!刺激!本人也当了一盘疯子!

过于夸张嘛。

丝毫不夸张。我1点拢省医院,拿号票,按图索骥拐弯上楼,嘿嘿,转眼就傻眼——众多科室门可罗雀,唯有精神内科,也就是疯子科门庭若市。照规矩呢,该喊一个号进一个人,可大家都不管不顾,把医生当作珍稀动物,重重围困在中央。我挤不进门,着急得叫唤:不排号嗦?不料四周坐着、蹲着、站着的声音们一齐怒吼:咋个不排号?你算老几嘛?我忙赔笑脸:不算老几。22号得罪诸位。声音们也跟着矮半截:早得很,慌个逑。

无可奈何,我夹在过道里,夹在几十名貌似正常的疯子当中,正进退维谷,候诊长椅下竟突然冒出一毛茸茸的活物,不由分说,抱我大腿。原来是一脏得稀里糊涂的娃娃。我强作欢颜地弯下腰,轻拍那煤炭脑壳:哪来的猴儿?对叔叔这么亲热哦?

娃娃不吭气,却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比电筒光还射人。他妈的,撞上个小瓜娃子!我扳他手,不放;再扳,要咬人。我只好变成革命雕塑,挺胸平视前方,听天由命。这样硬撑了十来分钟,娃娃才松手,乌龟般缩回椅子底。旁边有人注解说:地震孤儿,还在躲地震。

大伙都似笑非笑地盯住我,搞得我极不自在,回应了两声嘿嘿,大伙的表情还是不变。凑得最近的老头,嘻着嘴,口水顺着下巴,挂出一条线;还有个大嫂,也嘻着嘴,可眼里没任何内容。我不禁嘀咕:紧看啥子嘛?紧看啥子嘛?我没疯哈,我没疯哈。

上午的号刚看完,要轮到我,起码还得两三个钟头。于是我拔腿开溜,在医院附近寻了家茶馆,磨蹭到5点半再去。不料疯子科更加红火。我迎头就撞见一毛泽东时代的机关女干部,穿着褪色的中山装,挺胸昂头,目不斜视,在过道上来来回回走。接着在门口,又撞见一过时的摩登女郎,冲我笑。还十分客气地说:你先来你先来。我以为她比较正常,就问:你多少号?她说:我的号早排过了。这么多人有病,我不急,我让他们先看。我心想,总算在地震期间,在疯子堆里,发现个活雷锋。就竖起大拇指,引为知己。她又说:哪个开关出问题了,就修哪个开关;水龙头不出水,就修水龙头。我说对对,不过我的开关和水龙头都没问题,我替别人……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响了。她道声对不起,就接电话:喂喂。哦,你嗦?晓得了晓得了。告诉你,这几天,还是跟刚地震那几天一样,大家的神经都不太正常。我虽然没受啥子影响,但是医生诊断,我已经得精神病。真的真的,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谈恋爱还真真假假,这种事情正儿八经,落到实处的。比逛街、做生意、男女上床更落到实处。所以,这几天不要找我耍,打不得麻将了,实在要打,你们就自己打,三缺一可以嘛。离了我,地球就不转罗?你把我当作铁人王进喜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盘地震,不止抖三抖,起码抖百抖。麻将还是要继续,死了人也要打,只是我戒麻了,我病了。还不相信?真的真的,我就在省医院,精神内科,要不要医生接个电话?

医生在桌子后头,50多岁,已被地震疯子们折腾得满面倦容。此时就随口应答:不必了。你小点声行不行?——喂喂。医生不接电话了。还让我小点声。是是,看病嘛,又不是洗麻将牌,稀里哗啦,用不着大声喊“糊了”。地震一盘,才晓得命最重要哦……

这是疯子么?好像每句话都在理。

而且还一句顶一万句。

恐怖恐怖。

所以呢,我对正在工作的医生充满敬意。我戒骄戒躁地站旁边,学习人家的耐心。一胖大嫂,好几层下巴,与医生对峙了20多分钟,还赖着不走。她的显著特点是,每说两三句话,就插一声长叹,唉呀——唉呀——!从肺腑深处吐出来的浊气,把桌子上的诊断本子吹得哗哗翻。医生再三挪动椅子,避免与她正面交锋,并反复劝导:其实你可以连贯说话嘛。

胖大嫂说:我控制不住要叹气嘛。真的,唉呀——!

你完全可以控制嘛。

我忍不住嘛,真的,唉,唉呀——!

你忍得住。你试一下。看着我,这样,

我忍得住,就没病了,唉呀——!我也不想,地震的非常时期,我也想振作,唉呀唉呀——!

我们换个话题,你不要想着叹气。我给你开的药,疗效如何?

你给我开的药?好久哦?

前几天。

唉呀——!你的药,我已经吃了1年多,唉呀唉呀——!还有点见效。

那就继续服用。

好好,唉呀——!

唉呀——!下一个。

人这一辈子哟,没啥意思,唉呀唉呀——!

一表情严肃的小伙子接着应诊,问答有板有眼,与正常人无异。医生刚判断“很有起色”,小伙子就亮出长长的小指甲,嘎嘎,弹两下,顺势还抛一个川戏里的花旦水袖。医生皱皱眉,叫下一个——80后女孩,短衣短裤的新新人类,上台就解扣子、露酥胸。医生连称“不必了”。女孩却产生误会,以为自身的魅力不够,就站起来,右腿踏凳,要宽衣解带了。

大伙立马好言哄骗。女孩离去,我便登台,与医生对视两秒钟,好戏开始。

姓名?

卓玛。

性别?

少女。

年龄?

16岁。

哼哼。好好。还是藏族。继续说继续说。

我当然不是叫卓玛的藏族少女,我当然不止16岁,可我当时没回过神,就当真继续讲卓玛的故事,发病的前因后果。医生时而埋头,时而抬头,玩弄着圆珠笔,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仍然一如既往地鼓励“继续继续”。我呢,沉浸在又幸福又不幸的往事里,自己将自己感动得厉害,眼眶都湿润了。

晚霞染红了窗台,医生还在轻声催眠:继续继续,不要停不要停。

人家把你当成会编故事的病人了。

所以,当我讲到一小半,就猛然跳起来:我来替人看病的!医生,我不是疯子哦!

医生却不动声色:我晓得你不是疯子,没人说你是疯子。

我真的不是疯子。

没得事儿。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你大可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疲惫了,辛苦了,我理解。有好多人挂你的号哦?

下午有40来号吧。

眼下5点过,才轮到我22号,恐怕10点钟你才下得了班。

好好。谢谢关心。你还有其它话么?

卓玛是我的干女儿。我替她看病。

她为啥子不亲自来?

她在道孚县,藏区。

哦哦。原来你不是卓玛。原来卓玛跑藏区了。好好。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我没病也要被你搞出病。

是么?那我问你,姓名?年龄?在哪儿工作?

余某某,41岁,在某某文化山庄工作。

那某某文化山庄有啥标志性建筑?

半山腰,青砖白墙,带点南传佛庙风格。

哎呀,在那边我买过房子!我们还是邻居呢。误会了误会了。

医生递来大把纸巾,我边擦汗,边将卓玛故事又讲一遍。医生沉吟半晌才说:根据你描述的病征,这个藏族女娃娃,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即受迫害妄想狂,一般药物对她不起作用。

医生,求你想点办法嘛。

我可以开药,你也可以给她吃。但无关痛痒,白花钱。最直接最见效的,就是马上送精神病院,电疗。

绑扎起来受刑?

第一步是这样。

这不是法西斯么?不行不行。

于是我就两手空空出院。立在街边走神一刻钟,差点叫自行车给撞了。人啊,真没多大意思,哎呀——!

叹啥子气哦?喝酒喝酒。

哎呀——!他妈这世道……

我看你也变成叹气的疯子了。哎呀——!

2008年6月19日,晴,闷热

老余在电话里说,卓玛从藏区老家打来电话,吓人一跳。

我忙问正常么?

出奇地正常。她先羞羞答答打招呼:余干爹还好么?全家都好么?令人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我沉住气,应声还好。不料下文却是:余干爹,你可害苦我了。你把我当疯子送回来,搞得大家都认为我是疯子,阿妈也认为我是疯子,把我关在屋里,好多天没出门。我不能解释没疯,要不就更疯。今天好不容易逃出来,给你们通个信。干爹干妈啊,还是想个办法,我要重新回成都,我要学习。

不错嘛。好像换了个人。

只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原来轨道上。这也是轮回之一种。我有些激动,说话语调都变了:卓玛,你终于脱开魔障,清醒过来,还是先给始终照顾你的嘉绒仁波切烧3柱高香吧。以后你的人生还长,还有多种造化,你的干爹,凡夫俗子我,会为你设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