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统治苏联三十一年之久的斯大林死了。据说这位全世界无产者万分崇敬的巨人死的时候像位邋遢的俄罗斯老农,倒在那幢神秘别墅的一张满是油垢的长沙发上。可是在苏联人民心目中,依然是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苏联民众被多年的血雨腥风驯服了,他们早已噤若寒蝉,只能万分悲痛地悼念这位下达过无数暗杀令的伟大领袖。
赫鲁晓夫以斯大林忠实信徒的身份继位了。可是,赫鲁晓夫上台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了斯大林的错误。当然,他给斯大林开出的罪行清单仍是有限度的。尽管如此,苏联人民还是被震惊了。十月革命才过去三十多年,先驱们攻克冬宫的乌拉声还在人们耳边回荡,英特纳雄奈尔的歌声仍在西伯利亚原野上盘旋。
但是,赫鲁晓夫不可能走多远,他的改革注定要半途而废。斯大林花了三十多年时间将俄罗斯的天幕堵得密不通风,而斯大林就是支撑这天幕的擎天大柱。摧毁这根柱子,天就会塌下来。真的翻了天,哪怕赫鲁晓夫愿意舍身取义,更多的人却不愿意。这些人便是把持各种职位并且享受着特权的官员们,他们宣称自己代表着人民的利益。事实上赫鲁晓夫也绝对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襟怀坦白,他也怕进一步调查斯大林的罪恶而引火烧身。正在赫鲁晓夫犹豫不决的时候,他被自己的同志抛弃了。
勃列日涅夫政治上就成熟多了。他取代赫鲁晓夫之后的作为就是无所作为。他不懂经济、思想保守、墨守陈规。他的名言是:改革改革,谁需要这种改革?有则笑话说:一辆列车陷进沼泽地里,斯大林的做法就是把司机杀掉,自己亲自驾驶;赫鲁晓夫的做法是不停地换司机,相信总有人会让列车动起来;可是勃列日涅夫的做法则是拉上窗帘,让人们相信列车仍在前进。据说勃氏主政期间,苏联社会政治很稳定。凌晨敲门的肯定不是克格勃,而是送牛奶的工人。官员们不再担心被清洗,就开始捞钱、空谈、喊漂亮的政治口号。贪污贿赂、徇私舞弊等丑恶行径很快就司空见怪起来,被人们看作正常的生活准则。斯大林期间就已形成的老人政治病继续恶化。七十年代初,苏共九成以上的政治局委员都已年过花甲,六成以上的政治委员是七十多岁的垂垂老者。但是,勃列日涅夫操纵权力却得心应手,使人俯首贴耳,惟命是从,政治局委员们大多惧怕他。原来勃列日涅夫手中紧紧抓着军队、克格勃和舆论工具。放在中国古代,勃氏应是位清静无为的明君。勃列日涅夫就这样凭着他的昏庸无能和对权力的无比热爱,居然干了十八年。人民信仰领袖们鼓吹的主义,而他们的领袖信仰的却是手中牢牢在握的权力。
拿中国古话说,勃列日涅夫的后继者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享国之日浅”。短短两年多时间,这两位老朽的布尔什维克都死去了。安德罗波夫看上去是想做些事的,一年之内撒换了七十多位中央部长和州委书记。但是,安德罗波夫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事,就去马克思那里汇报苏俄经验了。长期的领导干部终身制使得苏联政治台阶越抬越高,不到七老八十的人是进不了中央政治局的。安德罗波夫执政仅十五个月,契尔年科只当了十一个月的总书记。
戈尔巴乔夫五十四岁当上苏共总书记时,真让全国人民大吃一惊。人们早已习惯老人政治了。戈尔巴乔夫似乎给苏联政治带来了清新空气。当年赫鲁晓夫只是小心翼翼地掀开苏联黑色天幕的一角,就已让苏联人民触目惊心了。而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则让七十多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民众耳熟能详的苏联历史教科书全是谎言。戈尔巴乔夫试图让苏联结束过去,重新建立“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要让苏联人民享受“更多的民主,更多的社会主义”。更多的民主到底是多少?更多的社会主义到底几斤几两?看上去这是理论的不周延,事实上是社会主义本身在苏联已走入了死胡同。
正是这个时候,叶利钦出现了。戈尔巴乔夫把叶利钦从地方领导人提拔为建设部长,旋即又把莫斯科第一书记的重任放在他肩上。戈尔巴乔夫需要这样一位敢闯敢干的同志,因为莫斯科被官僚作风和教条主义浸淫得太久了。叶利钦不辱使命,他在莫斯科的改革可谓大刀阔斧。但是,麻烦来了。叶利钦的改革让政治局委员们大多不满。天真的民众想不通,政治局的官员们为什么会反对改革呢?他们可是人民信任的高级干部,他们可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人!而更多的让民众大惑不解的事还在后头。叶利钦被孤立了。戈尔巴乔夫也受不了叶利钦的直言不讳,这会影响他作为总书记的威信。戈尔巴乔夫毕竟还算正统的共产党总书记,相信自己的号召力更多的来自威信,尽管他知道这威信往往来自个人崇拜、政治高压或装神弄鬼,而这些偏偏又是他自己反对过的。也许政治家就是这么一种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动物。
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总统宝座叫叶利钦搬走了,苏联随即土崩瓦解。恶作剧的人冷不防搬掉别人身后的凳子,会让人屁股着地。而戈尔巴乔夫不仅凳子没了,连屁股下面的土地都没了。苏联已经远去。戈尔巴乔夫在政治上永远只能是个流亡者了。
叶利钦接受了苏联最大的一份遗产,成立了俄罗斯联邦。既然斯大林作为神学院学生可以变成唯物主义者,叶利钦为什么不可以由布尔什维克成为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家呢?
尽管仍会有老布尔什维克去红场游行,俄罗斯民众还是信任叶利钦的。他们没有太多的奢望,只需要足够的面包和牛奶。“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是他们过去的伟大领袖列宁七十多年前就许诺的。可是,苏联并没有让民众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苏联可以让人造地球卫星上天,却未能为医院生产合格的棉签棒和注射器。正像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罗斯的野蛮,斯大林用恐怖制造了畸型的工业化。一个公民的生命都被蔑视的国家,谁能指望它的百姓生活会得到重视呢?更不用说每个公民的任何举动都在克格勃的监视之下。叶利钦让人民相信,今后的俄罗斯只有工作、面包和自由,没有克格勃。
可是叶利钦支持的丘拜斯私有化运动却是一场公然的抢劫。丘拜斯何许人也?叶利钦麾下的政府第一副总理。善良的民众肯定是信任政府官员的,而这位副总理的确策划了抢劫。这场抢劫造就了别列佐夫斯基之类的金融大亨,他们正是苏联时代的特权阶层。丘拜斯们自己顺带也成了大亨,并且成为新生贵族的代言人。他们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没廉耻的强盗,曾经有七位这样的强盗公然炫耀:我们拥有俄罗斯一半以上的财产。西方资本家们需历时百余年才能创造的辉煌,他们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而俄罗斯普通民众每人分得一万卢布,相当于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一万卢布到了饥俄的民众手中,立即变成了黑面包和劣质伏特加酒。他们冤里冤枉当了几十年国家主人,顷刻间一无所有了。
民众开始怀疑叶利钦了。叶利钦则把责任推给政府总理,谴责他们没有很好地在改革框架里行事。于是开始不停更换总理。但是,不论谁当总理,都束手无策。年轻的基里延科准备向别列佐夫斯基开刀,马上被叶利钦换掉了。原因很简单,别列佐夫斯基们正是叶利钦真正的政治基础。普连马科夫着力打击经济犯罪,又被叶利钦赶下了台。因为他触动了总统家族的利益。而叶利钦自己则把持着总统宝座,死也不肯下来。一九九六年的总统选举中,叶利钦几乎陷入僵局。民意测验表明他的支持率下降了。不可思议的是俄共领导人久加诺夫的呼声越来越高,他得到饥饿的工人和农民的支持。叶利钦则无所不用其极,动用财团所控制的舆论工具替自己造势。有人统计,在整个竞选宣传中,叶利钦被电视颂扬了二百四十七次,而久加诺夫则被贬损了二百四十次。社会把对苏联的宿怨都发泄到可怜的久加诺夫身上。迷信公平竞选的人们也许并不知道,叶利钦不论输赢,反正是要当总统的。因为他的后台班子有两手准备:一边积极竞选,一边准备政变。万一叶利钦竞选失利,坦克又会驶向克里姆林宫。不知是否应该叫做幸运,叶利钦还算和平当上了总统,避免了流血事件。这其实不过是政客们需要的所谓稳定或和平,与民众无关。
不知经验过苏联的俄罗斯人是否还将他们领袖的心脏叫做伟大的心脏,反正叶利钦的心脏并不伟大,动辄就要做心脏搭桥手术。他终于心力交瘁,把总统宝座交给了普京。这位叫普京的列宁格勒前柔道冠军潜藏着极强的攻击力;而作为前克格勃官员他又有着刚毅沉着的品质。他的坦诚也是令人敬佩的。他说及自己的克格勃经历时毫不掩饰:当然要做很多见不得人的工作,这是事实,很遗憾。诚实比虚伪到底可爱。他的中庸和务实也很能让人接受。比方谈到苏联,他说谁不为苏联的解体而惋惜,谁就是没有良心;谁想恢复过去的苏联,谁就是没有头脑。这是俄罗斯家喻户晓的话,被总统引用了就意味深长了。普京执政不久,便得到俄罗斯民众的极大支持。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新闻报道,俄罗斯人民用各种方式自发表达对总统的信任和热爱。但是我看到“自发”二字,心里就犯过敏症,很不舒服。依据我们中国人的经验,所谓群众自发的行为,往往是上头精心策划的,或者强制组织的。但愿俄罗斯国情不同。普京到底如何?只好且听下回分解。
但是有件陈年旧事,俄罗斯人也许不太记得了。叶利钦即将离任那年,俄罗斯最高检察官斯库拉托夫竭力打击官场腐败和经济犯罪,触动了别列佐夫斯基、丘拜斯等大财佬的利益。斯库拉托夫工作受阻,只好提出辞职。但是联邦委员会否决了他的辞呈。某种意义上讲,斯库拉托夫同财佬们的矛盾就等于同叶利钦的矛盾。斯库拉托夫同叶利钦的关系就微妙起来了。某个深夜,叶利钦接见了斯库拉托夫。然而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一家电视台播出了一段录像带,内容是一个男子和两个妓女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电视台没有点出这个男子的身份,但民众却发现此人就是他们的总检察官斯库拉托夫。这位总检察长再次提交辞呈,马上生效了。据说这正是老牌克格勃普京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