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0日,阴间晴,阵雨

晌午与安县桑枣中学的叶志平校长电话联系,确定次日见面,完成在美国的嫂子交办的作业。。

叶校长已经大名鼎鼎。因为他提前数年频频折腾,终于用原工程资金的两倍,改造了豆腐渣教学楼,从而在毫无预兆的地震中,令700多上课师生无一伤亡。所以我那心软的嫂子读了香港《苹果日报》的报道,唏嘘之余,又是捐款又是写信。其中有言:在当今中国,常识弥足珍贵,良知可抵万金,善良是生命底线。从图片上,看着废墟中成堆砸扁的、鲜色犹存、失去主人的书包,我无法克制弥漫心头的悲哀和愤怒。为什么这些刚刚长成的人芽芽,竟成了邪恶罪孽的替罪羊?全民在灾难后的良知回归,草木藩生,固然令人欣慰,您在灾难前数年躬行大道、悲壮守义、举命关天,绝不与腐烂妥协的践行,是我悲哀与义愤中最大的慰藉。毕竟,在那些灾难降临前的漆黑的白昼,有您,哪怕只有您一个,与完全没有,本质不同。您在漫长平庸时光里孤独的坚守,与灾后的震动与觉醒,意义不同。
这段话使我想起生不逢时的孔子,天不生仲尼,长夜无明灯。相隔几千年,这位叶校长果真还奉有教无类的孔子为师傅?

2008年6月21日,晴间阴,毛毛雨

头天就与我哥大毛约好,今日大早,我们在成都北郊昭脚寺长途汽车站碰面,一起上路。

大毛开一辆雪佛莱越野车,打头好似专职户外摄影师,其实他的专职是牙科医生。出于对不务正业者的担忧,我在云遮雾罩的高速路中,一再提醒“慢点慢点”。透过车窗外的毛毛雨,被抛弃的老公路隐隐约现,令我不禁记起姐姐飞飞,曾密切往返于夫家绵阳和娘家成都,如今两个来钟头的行程,当年要耗大半天。一转眼,她就逝去20年了!而在她出事地点诞生的前妻宋玉,已经离开我4年余。死者与活者在眼下,居然不分彼此,或者浑然如湿漉漉的伤感天气,包裹在我们四周。

我早已不是诗人,可偶尔跟诗人还有交往。在绵阳迎接我们的胖乎乎的老卢,直至今日还写诗。午饭吃牛肉,高能量。咀嚼间,我们还附带谈些诗歌掌故,如某位又发福啦,某位又“诗意地栖居”啦,还有北川县城地震,一下子就覆灭了一个诗社,50多名诗人,等等。接着,大家结伴走桑枣,与新的和老的安县城区擦肩而过。途径此片最著名的黄土坡地震灾民救助站时,大毛仰望火辣辣的大横幅,放慢了车速,我却熟视无睹地强调:回转再来。

阴阳怪气的太阳露脸了,整个天空像随意涂抹的印象派风景,颜料堆得很厚。乱七八糟倒塌的农舍,往来的车辆,连绵不绝的地震棚,还有灾民或行人,都叫天空的颜料给浸透了。我的《底层》日文译者刘燕子说过:这个世道,人与鬼都在匆匆赶路。

下午两点多,车抵桑枣。太阳隐没了,天地人都陷入无边的泥沼。大眼睛老卢,顿时觉得眼皮沉重,像糊满了眼屎;大毛边按喇叭,边探头出窗,在麻木而汹涌的人流中吼开一条道。我粗略观察,街两旁的房屋至高3层,不少墙面垮塌,但由于穿梁之间的拉扯,骨架子还歪歪斜斜立着。而且,饭馆照旧以此为窝点,明目张胆地营业。矮桌子摆放露天,甚至下了街沿;乡民们熙熙攘攘,或坐或站,正大吃大喝。最引人注目的高厨,一扁担身材的瘦男,一两百斤开外的肥女,南北相望,都将锅铲鼓捣得山响。大毛叫道:好大的胆子,敢在地震废墟上吃喝!也不怕房子塌嗦?肥女回应道:吃喝不怕死,怕死不吃喝,老帅哥刹车嘛,里头还有位子。房子塌了不收钱,味道不安逸也不收钱。我问道:不干净不收钱么?却激起一片哄堂大笑: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老卢连连咋舌,继而发表感慨:这就是川菜的精髓所在!中国人,特别是咱们四川人,如泥巴里的泥鳅,虽然没骨头没脑子,生存能力却全球闻名哦!

农贸地摊弯弯曲曲蔓延。在地摊的深处,我们终于寻觅到桑枣中学,打眼看,如一家普通的乡镇企业,入口狭隘,铁栅斑驳。我下车打听叶志平校长,门卫称,昨天晚黑去县城开会了。我吃一惊,嘀咕道:我们已经约定,咋个又变卦?就转而请求面见校长夫人。门卫查验证件,确认了我等身份,再电话请示,放车入内。

过道两旁是玻璃橱窗宣传栏,除了强调爱国和校规,就是中外圣贤语录,孔孟首当其冲,其次是卢梭和爱因斯坦。恍惚记得有“学而时习之”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我们下车,默哀似地经受过一番洗礼,校方代表,年轻而体态圆满的黄主任就浮现了。客套再客套,我们才被引向地震篷布搭建的临时办公点,两台电脑两张桌子,连凳子也没多余的。我简单说明来意,黄主任垂耳聆听毕,才低声说:对不起,叶校长临时有事,不能在校园恭候您。但他亲自委托我接待。捐款和信件也由我负责转交,好不好?我说不好。黄主任说:这也是大家的意思。我说:一笔很小的私人捐款,不需要公事公办。黄主任说:作家同志,您误会了。我说:主任同志,你也误会了。我靠个人写作为生,从来没办过公事。在美国的作家某某,跟我一样,怀疑任何单位和组织的纯洁性。所以她不愿通过种种机构,而是托付朋友,几经辗转,指名道姓,要将这笔钱送达叶校长手中。还申明,这不是地震捐赠,叶校长可以自由支配,补贴家用。就像一个人对一个人表示好感,顺便送点钱财,还需组织批准么?

黄主任脸红了。我顺便问校长夫人在否?黄主任点头。于是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作为学校教员的叶夫人到底露面,不过一发丝花白的瘦小妇女。稍微寒暄,叶夫人就开门见山:我代表叶志平及全家,感谢美国的某某先生,她和她女儿的信,我收下,永远保存;钱,我们真的不能收。请别打断我,教育系统有规定,任何人都不能开这种先例。我迟疑半晌,问:你们咋个处理叶校长名下的捐款呢?
直接打到教育局的账号,由上级统一安排。

怎么个安排法?

学校需要多少,立项目,报预算,教育局审核批准,再拨下来。
本来就是给你们的钱啊,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上级的理由是,桑枣和叶志平出名了,捐款多;可还有更多没名气的受灾学校,捐款少得可怜,要互相平衡一下,端平碗里的水。
不愧为社会主义大家庭嘛。
是的。
可捐款者的意愿呢?谁又去监督教育局呢?
问不了的事儿,就别问。我们是小人物,守好自己的本分和良心,就知足。
这么说来,我真的为难了。没法向美国的朋友交待。
僵持片刻,叶夫人深深地叹气,然后转头与黄主任耳语。在他们背后,游弋着几个身材高大的辽宁特警。其中领头的,干脆靠距此两米远的墙根坐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帽子,眼角却朝这边扫来。
终于,叶夫人下定决心:好吧,老威同志,我和叶志平接受这笔钱,直接用于学校,不上报了。黄主任,你来经手,我来写收据,注明一下这个情况。
待7000人民币的交接完成,我的四肢已有些麻木。

大家都松弛下来,我们方由叶夫人和黄主任陪同,参观了校舍。那座3年折腾8次,一再加固的著名4层教学楼骇然耸立,从外表看,如布满铁栅的集中营。据说室内的承重墙柱都重新浇铸过,我企图闯入验证,黄主任却摆手,告知险情未除。我好奇地问:媒体报道,在4年前,叶校长就力排众议,在校内定期举行地震逃生演习;在3年前,就开始同豆腐渣工程对着干。莫非他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叶夫人苦笑道:我们是乡镇中学,条件落后,经常停电,有些调皮娃娃,就趁晚自习捣乱,在漆黑中装神弄鬼,将教室搅成一锅粥。同学们或遭惊吓,或受伤。更有过分者,一再玩火,一再搞出火灾隐患。如果真出事儿,哪个负得起责呀?所以,形势所迫,叶志平就吩咐,每学期,每周,各班定期举行火警疏散演习,出口、楼层、路线都事先规划妥当,老师分工分责。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火警逃生转眼成了地震逃生。
对呀,老师加学生700多人,一个也没拉下。
不简单。
我跟叶志平几十年,真没看出他有啥子超常能力。至于加固教学楼,我想,每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和他一样。这次大地震,垮了那么多学校,死了那么多娃娃,是天灾也是人祸,要吸取教训嘛,不能乘机捞名捞利。哎呀,还好夜里没地震!我们的学生宿舍没加固,有不同程度的毁坏,如果半夜三更,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无话可说,就配合摄影师大毛,在校园里转悠着拍照。3排地震棚搭在操场,千余名学生还在食堂大棚底上课,闷热,潮湿,外人分辨不出年级和班级。我感慨万千地咔嚓,顺便也沾染了少许青春的蓬勃气息。
我不再遗憾没面见叶校长。
我晓得他还有太多的事儿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