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至1979年期间,我在老友张友岚的家(位于成都上半节巷6号),多次见到贾题韬老师与友岚切磋书法和中国画技法。贾老师丝毫不像当时某些被管制的人那样胆小,而是淡泊自守,谈笑自若,神清气爽。

1975年秋之后,由于赵紫阳当政,四川的社会管控已趋放松。其时贾题韬老师常步行到张友岚家喝茶聊天。一天,当他讲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时,我在旁插嘴说是唐刘禹锡回赠白居易诗中的一句。他看我一眼,问:你读得这么偏?我答:喜欢读古诗词,前几天偶然读到的。后来,贾题韬老师听友岚说我喜欢下象棋,曾得过府青路地区的冠军,就约我到他位于四道街8号的家里喝茶聊天。

贾老师一双小眼炯炯有神,待人和蔼可亲,无一点名人架子(傲慢作风)。他精通佛学禅理,讲究一个“缘”字。

贾题韬老师(清宣统元年1909年-1995年1月8日),号玄非,法名定密,山西省洪洞县赵城人,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学院法律系。易帜前,四十年代先后被聘为光华大学(今西南财经大学)、成华大学(今成都大学)、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当时西迁成都)副教授、教授,讲授逻辑学及道家哲学。同时,他还被任命为第二战区司令部少将参议。

贾老师是著名象棋理论家。民国三十年(1941年),贾老师所著《象棋指归》出版,深受象棋爱好者的欢迎,后来被新加坡象棋学会列为“古今象棋十大名著”之一。他不仅开理论著述的先河,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11月还曾战胜过“中国棋王”谢侠逊。下围棋,他也是国手水平。易帜后,他曾任西藏佛教协会副秘书长、四川省佛教协会副秘书长、中国棋类协会委员、四川省棋类协会副主席。其著作除前述象棋著述外,尚有《象棋论坛》、《象棋残局新论》、《贾题韬象棋著作全集》、《论开悟》、《佛教与气功》、《贾题韬佛学论著》、《贾题韬讲“坛经”》、《贾题韬讲“般若”》等等。贾老师曾师从释能海学习佛教,又曾师从赵升桥学习道教,还曾远赴西藏研习藏传佛教,与格鲁派密悟格西为挚友。他在雪域近三十年,得以与藏地各派学者接触,研习藏传显、密二教,功力大进。他曾与密悟格西共译《正理一谛论》等藏传佛教典籍。1995年1月8日,这位教人自寻门户、自开悟门的禅门大师在成都病逝,享年八十六岁。

交往几次之后,我知道他被扣上“反革命分子”帽子的经历。原来,贾题韬老师精通佛学,兼通儒、道诸家及西方哲学和多种文字,1950年他应邀进藏,在担任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与张国华之间的通司(翻译)期间,曾用中药偏方治好达赖喇嘛的顽固性腹泻,因此受到达赖喇嘛的信任,并送了他一尊开光的金佛。1959年达赖喇嘛出走后,他同情达赖喇嘛,而那尊开光的金佛就是他的罪证,故被中央指定为专案专管的反革命分子,平时出门要给派出所请假,但因四川籍的朱德、陈毅等人回乡,都会登门或派车接贾题韬老师下棋,所以派出所并不十分刁难他。

此后,我多次去贾题韬老师家求教。他知道我不信“马教”,厌恶当政者,有众生平等的态度,故所谈仅限于古诗词和中国象棋。贾老师擅长绝句,诗才高超,所作深蕴禅意,但当时没有作品。我当时写新诗,考虑他的处境,没有请他指正。

一次,我与同厂的棋友周寿桪(曾拜“蜀中三剑客”之一陈德元为师)去贾题韬老师家求教。当时,贾题韬老师正在教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下棋。贾老师招呼我们坐下,介绍说,这是乐以成的孙儿,刚得过成都市的少年象棋冠军。他叫周寿桪与这棋童下三盘,结果周三盘皆输。贾老师就叫我与这棋童下三盘,由于我在旁仔细看过这棋童的下棋套路,结果连胜三盘。贾老师就坐下,与我对局。我请贾老师按与他人对局惯例让我一马,贾老师谦虚地叫我先行。棋到中局,贾老师剩下双车双卒,单缺象;我剩下车马炮三兵。贾老师提议和棋,我以为先手在握,子力略优,就不知进退地说:走走看。后来,贾老师把双车连成一线,多次邀我兑车,我不愿和棋就让出了要道,而且丢了先手和三兵,最后惨败。

当年,我误以为棋类是雕虫小技,也不愿学禅理,认为禅理和开悟太“玄”,因此不肯跟随贾老师悟禅学棋,现在想来实在是缘分未到。我就是一个诗歌的唯美追求者,唯有美能陶醉我;而且,不知进退,不明事理,连贾老师让我一盘和棋也无福消受。

贾老师常给我讲他下棋的经历,说他曾担任过1959年首届全运会的中国象棋总裁判长,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与胡荣华决一胜负。他当年能战胜“中国棋王”谢侠逊的原因是后发制人,先输后赢。他开始约谢侠逊在家中下棋时连输五盘,遂记下棋谱,每晚仔细研究。到能胜谢侠逊时,就请谢去成都少城公园公开挂大盘比赛,结果下了17盘,他多胜两盘。

还有一次,我在老友杜九森的母亲谢素云家,见到一位基督教家庭教会传道人,听他讲自己的见证和经历。他告诉我,他刚从监狱出来,坐牢二十多年也不改信仰,从来不臣服于“无神论”和“三自教会”【注】。他还自称是贾老师的姐夫。不久,我问贾老师是否有这位姐夫,贾老师说有这个姐夫,但因基督教信奉上帝为神,而佛教主张众生平等,人人都可以经过修炼成佛,所以没有什么精神上的交流。后来,听说这位姐夫又进了监狱,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记得:“教会不能臣服于党派,人若信奉神,即使身居监狱,心灵中自有一座神殿。”使我对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家庭教会传道人,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1979年,我同女友李洁去谢季筠家,路过三洞桥时,巧遇贾老师与一位老者。我们站在路旁,聊了各自的近况,遂向贾老师告别。至今,我还记得贾老师挥手告别时的情景。他的善解人意、乐观向上和遇事质疑不舍以求顿悟的态度,使我终生难忘。

直到八十年代,贾题韬老师平反后搬家到枣子巷省政协家属院,我再没有去见他。后来,他托友岚赠送我一本签名的再版《象棋指归》,我知道贾题韬老师还关心着我。

前几天,我在网上搜索到贾题韬老师的四首绝句,感到贾老师才气逼人,他那种冷眼看生死,“花开念佛到花收”的自悟心态,值得我努力追寻。现特抄录如下,作为本文的结尾:“1986年秋,应邀来中国佛学院讲学,值昙花将放,传印法师(现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豫川注)为余移一株至寝窗,以资饱赏。赋句:

     传师送到昙枝鲜,花意人情两跃然。每憾累看看不足,今宵再验未开前。
     徘徊窗下觇花开,徐徐香飞浮碧苔。笑似黄梅传法日,会心独解夜中来。
     夜半正明洞上风,玄关金锁若为通。谁知百尺竿头事,别有昙花下语同。
     千金一刻为人留,共勉因缘大事秋。坐对优昙忆悬记,花开念佛到花收。”
 

2016年6月18日

 

【注】三自教会或称三自爱国教会是由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所领导、不受国外教会的管理和干预的“自治、自养、自传”的中国基督教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