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朋友给我发来几篇反对普世价值的文章,一个新概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赵紫阳集团。一篇文章认为批判陈奎元的文章是“赵紫阳集团的大反攻”,含沙射影地说什么“赵紫阳集团的新头子”如何如何,甚至危言耸听地提出:“赵紫阳集团是当前最危险的敌人”,“眼下我们面临的斗争焦点,是如何防止和反对赵紫阳集团。”
我不禁心中纳闷,赵紫阳从1989年被逐出领导岗位后,就被变相监禁在灯市口西街富强胡同6号,连老朋友、老部下都很难见到他,怎么可能纠聚起一个集团出来。2005年去世的时候,要向他遗体告别的人,无不受到无理的刁难。三年多了,怎么会突然跑出个“赵紫阳集团”来。难道他到了泉台还能召集旧部,陈兵点将,发动对陈院长的反攻?他什么时候指定了接班人当那个集团的“新头子”?又怎么会成为“当前最危险的敌人”?是哪些人的“当前最危险的敌人”?他们又准备怎样来“防止和反对赵紫阳集团”?这些问题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当我把这一切还原为一种历史现象,考察改革开放以来林林总总的历史构件之后,就感到豁然开朗。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赵紫阳是何许人也?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人无不清楚,他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从老百姓“要吃粮,找紫阳”时的省委书记,到掌控改革大舵的国务院总理,他一直站在改革开放的最前线,排除万难,破浪前进。八十年代的所谓“胡赵新政”,开辟了中国历史上相对来说是最民主自由的新时代。胡耀邦主持的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和平反冤假错案,为改革开放准备了广泛的思想基础和群众基础;他对“反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的抵制,保护了现代文明在中国社会的底线。胡耀邦在政治、文化、社会诸领域调和鼎鼐,保证了赵紫阳在改革大业中独领风骚,成为中国改革的标志性人物。编造“赵紫阳集团”的神话,说明这些人对赵紫阳开辟的改革路线切齿痛恨,这才是问题的本质所在。
更使这些毛派人士怀恨在心的是,赵紫阳粉碎了他们先辈发动的第一次反改革的高潮。
1987年1月,胡耀邦被迫下台,胡赵新政出现危机。反改革的势力乘着反自由化的浪潮,开大会,写文章,作报告,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名,行反对改革之实。他们欢呼“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得意忘形地肆意诋毁改革。当时有所谓“倒退论”,认为改革是向资本主义倒退;“根源论”,说“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最深刻的根源来自经济领域”;“扩大论”,提出要把反自由化运动扩大到经济领域;“噩梦论”,觉得改革几年,像做了一场噩梦;“泛滥论”,说资产阶级自由化在各个领域全面泛滥,当然也包括经济领域;“压倒论”,指的是“马克思主义力量受到压制”,“讲马克思主义还要转入地下”;“等同论”,把宣扬自由反封建和反社会主义等同起来,提倡自由民主就是反社会主义。从这些论点,不难看出他们反自由化的矛头,主要是指向改革的。一些思想文化界的名人4月间在河北涿州举行会议,这次会议实际上是掀起反自由化高潮的誓师会,会上成立了几个大批判组,列出了一些大批判的题目,要在各个领域“摧毁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温床和基础”。中央宣传部发布正式文件,把反自由化列为全年的中心任务;新任中宣部长更是扬言“要进行第二次拨乱反正”。
针对这些气势汹汹的反改革浪潮,赵紫阳在取得邓小平的同意后,于5月13日召开了“宣传、理论、新闻、党校干部大会”,指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潮已经扭转,局面已经控制住了,“应当把这场斗争深入健康持久地进行下去”,但“必须紧紧抓住正面教育这个环节”。这样,他就巧妙地既承认反自由化的必要,以免触怒那些主张反自由化而且掌握着他的政治命运的老人,又把反自由化严格限制在“正面教育”的范围内,从而打破了那些人妄图掀起一个反自由化运动,把火烧到经济领域,进而否定改革、把社会拉回毛时代的梦想。毛派第一次的反改革高潮就这样被赵紫阳粉碎了,他们的恼火是可想而知的。
1989年赵紫阳被赶出政坛,毛派人士欣喜若狂,他们打出了两面旗帜,一是姓“社”姓“资”,如:北京有一家报纸在1990年2月22日发表题为《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长文,提出究竟要推行资本主义化改革,还是社会主义化改革的问题;江泽民在1991年7月1日的庆祝大会上说:“要划清两种改革开放观,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改革开放,同资产阶级自由化主张的实质上是资本主义化的‘改革开放’的根本界限。”(这是当前有些文章大谈“资改派”、“社改派”的历史来源)。有些报刊文章的标题就是《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重提姓“社”姓“资”》、《问一问姓“社”还是姓“资”》等等。他们把改革开放以来的一些新现象,如市场经济、引进外资、建立特区、乡镇企业、私营经济、个体户等等,都或明或暗地指斥为姓“资”。有些文章直接指出,私营经济和个体户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根源;那个由于偶然的因缘际会登上高位的领导人,甚至扬言要让私营企业倾家荡产。这些动态,反映了这股势力要扭转改革方向的意图。在这些反改革趋势的影响下,经济体制改革停滞倒退,大量私营企业撤资倒闭,工人失业,社会危机就在眼前。
另一面旗帜是反“和平演变”。他们召开会议,发表文章,出小册子,危言耸听地说:“苏联东欧已经被演变过去了,下一步就要演变中国了”。1961年6月5日,北京的一家报纸发表《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和防止“和平演变”》一文,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在北京召开的一个由高级官员参加的党建研讨班,直接以反“和平演变”为主题。会上有人提出:“和平演变”有三个社会基础,一是占据了领导岗位的实用主义者,二是历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人,三是知识分子。接着,全国有许多部门甚至部队的单位也召开类似的研讨会,反“和平演变”之声,一时甚嚣尘上。与此同时,在有的会上,有人甚至为文化大革命翻案,说什么“走资派还在走”,“毛主席说七八年来一次,现在已经两个七八年了,该来一次了”。
如此等等直接间接地反对改革的言论,特别是说改革姓“资”,实用主义者是“和平演变”的社会基础(“猫论”、“摸论”就是最鲜明的实用主义),“走资派还在走”,都是邓小平所无法容忍的,于是就有了1992年春天的南方之行。他一路走,一路谈,提出了“三个有利于”和“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等著名论断。邓小平以他的高度的政治权威,敉平了反对改革的第二次高潮。
反对改革的政治势力并没有就此罢休,九十年代中期的几份“万言书”,反映了他们力图阻挡历史车轮的努力。如《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的若干因素》、《未来一二十年我国国家安全的内外形势及主要威胁的初步探讨》、《关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的若干理论和政策问题》、《1992年以来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动态和特点》。这些以反对改革为主旨的“万言书”,虽然激起小小的波澜,但没有产生什么强烈的反应。倒是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在中央党校的一篇学习心得《关于所有制若干问题的思考》,引起了某些毛左派的狂怒。他们开会声讨,撰文征伐,指斥厉有为“明目张胆地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我党中央的一贯方针”,“从根本上改变党的宗旨和纲领”,着实鼓噪了一阵,却没有产生他们所期待的社会效应。
近几年来,旨在反对改革的“万言书”式的大作多次出现,但都掀不起反改革的高潮,问题在于缺乏吸引社会关注的适当的切入点。“反自由化”和“反和平演变”虽然仍可利用,但这两面旗帜破旧不堪,缺乏新鲜感。就在这个时候,普世价值的概念横空出世,为毛左派提供了绝妙的机会。
普世价值这个概念,顾名思义,指的是符合于全人类的利益,因而普遍适用于全世界的价值观念。它是伴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而出现的,需要经过认真的探讨,不断充实丰富。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所有文明成果,只要具有上述普适性,都可以纳入普世价值的范围。我国传统文化中的自强不息、推己及人、和而不同、讲信修睦等等,就应当成为普世价值的重要内涵。
目前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集中在自由、民主、人权等问题上,而且被说成是“西方的普世价值”,是有它的历史背景的。在西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革命者高举自由、平等、人权、博爱等旗帜,率领民众,推翻封建专制主义的神权君权统治,建立起具有现代意义的社会结构。一方面,由于“人人生而自由”、“主权在民”、“天赋人权”等理论观念的普适性;另一方面,这些理论观念已经被证实是反封建反专制的利器。所以,处在封建专制主义统治之下的民族和国家的先进分子,无不将这些观念引以为反封建反专制的战斗口号。于是,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等等,便最先成为世界性的价值理念。
但这些价值理念的真正意义,还不在于它们的意识形态性质,而在于按照这些理念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几百年来,这些价值理念的基本内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虽然思想理论界的各家各派在对它们的阐述上各有侧重),而体现这些价值理念的制度,却随着生产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而不断趋于完善,更具普适性。在历史的长河里,这个过程远远没有终结。人类按照普世价值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将还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进步的过程。
我在这里之所以不嫌烦琐地叙述这些道理,是因为批判普世价值的人士所反对的,不是普世价值这个概念,甚至也不是自由、民主、平等、人权这些价值理念;他们所反对的,是根据这些价值理念来设计和建立的制度。他们反对用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来取代一党专政、全面垄断的现有制度;反对按照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理念来改革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这才是问题的本质所在。当前中国社会的现实充分表明,权力不受制约的政治体制,是一切社会弊病的总根源,要把社会放在健康发展的轨道上,就必须参照普世价值的理念,改革政治体制。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断定,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是改革与反改革之争;批判普世价值的高潮,实际上是又一次的反改革的高潮。
与前两次反改革的高潮相比,这次反改革的力量已经具有了许多更为有利的条件:由于改革在江泽民时代走入歧途,各领域都出现了全面的腐败,贫富两极分化,产生了权贵资产阶级和豪强资产阶级,他们同人民大众的矛盾和冲突日益尖锐、日益频繁,伦理失序,道德沦丧,民心不安,社会动荡。这些现象扩展了反改革的社会基础。毛左派正是利用了民众对现实的不满,把这一切社会弊病都归因于改革开放。但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改革,所以在批判普世价值的同时,重演第二次反改革高潮时的故技,挑起姓“社”的大旗,自命为“社改派”,而把坚持改革开放的人士斥之为“资改派”。“赵紫阳集团”就是他们从“资改派”演化出来的新式武器。
稍有当代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三十年前从安徽农村发端的经济体制改革,和八十年代发轫的政治体制改革,是“邓胡赵体制”带领中国人民走上健康发展的新路的伟大实践。它彻底改变了中国的落后面貌,使中华民族得以扬眉吐气地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这是一个并不完美的“铁三角”,却仍不失为能够推动历史前进的最高层政治结构。遗憾的是,邓小平是一个两面性非常突出的人物,当他自认为统治权力和既得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那维护统治特权的专制性就压倒了推进改革开放的民主性。他先是砍掉了左膀胡耀邦,引起了第一次反改革的高潮,但只有三四个月就被赵紫阳压下去了;接着他又砍掉了右臂赵紫阳,导致了长达两年的第二次反改革高潮,他不得不离开反改革气焰高涨的北京,到南方去发表一系列有针对性的讲话,才打退反改革的叫嚣。
可见,改革开放是“邓胡赵体制”的产物。为什么毛左派单挑赵紫阳开刀呢?这是不难理解的。邓小平的历史威望和民间对胡耀邦的崇敬,使反对他们带有更大的风险。赵紫阳则不同,他既是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实际领导者,又是早已被当权者打翻在地,去世三年多,死无葬身之地的政治受难者。拿他来祭旗,既可以否定过去的改革开放,又无政治风险。而把那些锐意改革者纳入“赵紫阳集团”,要他们为社会上出现的种种不良现象负责,把老百姓的怨气怒气都转移到他们身上,就可以为复辟毛式专制扫清道路。这大概就是毛左派祭起“赵紫阳集团”这颗“番天印”的如意算盘。
这些毛左派真是玩“时间差”的高手。谁都知道,目前中国社会的种种不良现象,如贫富两极分化,社会全面腐败,权贵、豪强同人民大众的矛盾和斗争日益尖锐,等等,主要是从江泽民当政的九十年代才严重恶化的,这时的赵紫阳被幽闭在家,毫无行动自由,怎么能让他来为此负责呢?这是往前打的“时间差”。还有朝后打的“时间差”,就是把江时代造成的恶果,都算在胡温的账上,向胡温反攻倒算。署名为李必胜者所写的《对30年改革十大失误原因和责任的追问》,就赤裸裸地暴露出他们的卑劣用心。
与第一次、第二次的反改革高潮相比,这次高潮来势更猛,火力更旺。如果说,前两次的口号还主要放在要求当政者改弦易辙上,那么,这次的目标却提高到了改变领导格局的高度。这就不禁使人们浮想联翩,他们是想借助于帮派势力呢,还是被帮派势力所利用,或者,是与帮派势力沆瀣一气?
这个扑朔迷离的背景,使这次改革反改革的斗争显得更加复杂,更加尖锐,也许,更加漫长。前两次高潮有赵紫阳、邓小平那样的权威人物站出来平息反改革的叫嚣,这次能出现这样的人物吗?
2008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