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30日)
一代名伶言慧珠(1919-1966)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对于中年以及中年以上的女性如何称呼一直是一个难题。如果她是在大学里任教,问题简单些,称呼老师即可。但是,她不是教师,又是位知识女性,恰好又没有官职可用,那就很麻烦。对于男人,有时称他“老张”、“老李”也可以,但是用“老”字称呼女性却有些犯忌。一个替代选项是,对于有学问者女士的中国特色称呼——“先生”,不过,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又不大赞成,他认为还是称呼“女士”不会造成性别混乱。然而,“女士”还是显得有些过于正规而疏远。“同志”?这个称谓现在已经别具含义,在特定的情况下,调侃色彩也是显而易见的。总之,现实中的称呼可谓“乱”就一个字。
在最近的一篇声明文字里,章诒和这样说自己:“我是谁?我是从事戏曲研究的老研究人员,是中国民主同盟的老盟员,是退休在家的孤寡老妇。”“孤寡老妇”的说法显然有着激愤的色彩,虽然已经年过六十,她的言谈举止却并不显老。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卢跃刚兄在场,也就跟着他称呼“章大姐”了。这倒是一个很亲切和妥贴的称谓。
在见到她之前,我早就读过她的名作《往事并不如烟》,当然是那本人文社的删节本。这本书开启了一直被刻意掩盖了的一扇窗子,使得我们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部分人与事。在后来的几次交流中,我感受到她的一些特点,为人正直,性格爽朗,嫉恶如仇,敢作敢当。她对于文字的讲求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喜长句,逗号不能太多,这关乎读者阅读时的节奏感受。自己因为长期兼职编辑,遇到这样语言方面的高人自然是特别喜悦和敬重有加的。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如果你有机会对面领略章大姐的言谈,那真是比文字更生动许多。由于家世渊源以及后来学术研究领域的缘故,她对于文坛掌故、梨园往事简直是烂熟于胸。记得去年儿童节的一次聚会,几位老人在场,大家谈起当今文人和艺人,章大姐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不过,从她的听来轻松的话语里,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一种沉重的思绪若隐若现。读她的著作,这种感觉也是十分强烈的,例如,这本《伶人往事》。
这本讲述几位上个世纪的著名戏剧艺术家个人历史的著作实在是值得细细品味。我尤其喜欢关于言慧珠的那一篇。作者结合自己儿时看戏的一些经历,当然还有亲历者的转述和文字,把一代名伶的遭遇写得楚楚动人。写人之作,难得的是洞察人心。从这本书里,我们看得到大变故的环境里,这些艺术家如何应对,他们怎样抗争,怎样自保,怎样绝望。当言慧珠在1966年终于自杀身亡,“天仙般的女人,这次真的是从莲花宝座上跌落,滑过人间,直坠地狱”,读者怎能不黯然神伤。
不仅如此,当人们发现言慧珠死去,“有关方面还要召开‘现场批斗会’。没有人表示丝毫的同情和惋惜,到处都是人类可哀的怯懦。”作者质问道:“我不知道该怎样认识国民,他们期待仁慈,却习惯于残忍。”在作者看来,言慧珠是活得美丽,死得漂亮。“这是她一生中第三次自杀,庆幸的是,她成功了!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一样;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也不一样,口袋里没有装着手书‘毛主席万岁’字条。”(明镜版页102)
“本是些风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金钱记》里得这句话可以作为全书的眉批。更重要得是,章大姐让我们思考:为什么“风花雪月”会走向“笞杖徒流”?这也是她言谈写作中之所以有沉重思绪的原因所在罢。
2007-1-30
贺卫方 (博讯记者:蔡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