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斯大林差点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俄罗斯人」。一家俄国电视台在二零零八年举办了这场网路竞选。出人意料的是,斯大林受到广泛的推崇。当投票持续到夏天时,斯大林和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对第一名的争夺,倍加激烈,吸引了全球媒体的关注。

到了年底,结果最终显现。虽没有得到第一,斯大林支持率还是达到了第三名,而普希金仅仅排名第四。这项投票是正在回潮的「斯大林热」的徵兆之一。莫斯科的书店架上不断增加支持斯大林的作品,在九月的新版学生教科书上,斯大林时期的政策被描述成「最好和最公平的社会」。新一代的少年是从这句展开他们对于自己祖国的理解的:「亲爱的朋友们!你手中的这本教科书是献给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伟大的爱国战争到今天。我们将回溯苏联从其最伟大的胜利到悲剧性的解体。」

那个习惯性的斯大林形象,日趋模糊了。他发动了残酷的党内斗争,用清洗、流放的方式至少使一千五百万人丧生,他发展了强大的秘密警察制度,使两代人生活于深深的恐惧之中,他的审查制度使伟大的俄罗斯创造力陷入停顿……自列宁去世的一九二四年至他去世的一九五三年,斯大林统治的将近三十年岁月里,国家型的恐怖活动深入了社会每一个角落里,让整个国家陷入一种深深的压抑和沮丧中。即使他的继任者赫鲁雪夫,都被他的暴行所激怒过。

而另一个斯大林形象则不断清晰。在他统治的时间里,苏联迅速达成了物质积累,领土上的扩张,并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击败了希特勒的军队。莫斯科跃升为新世界秩序的奠基者。过去几个世纪中,俄罗斯始终对西方感觉焦虑,但彼时,它的影响遍及世界一半的地方。

很多因素促成了这种变化。岁月流失,那些身经过残暴年代的见证者们离去后,记忆逐渐被淡化与抽象化,那些昔日的残酷也被过滤掉了,年轻一代再难对此产生深刻理解。同时,反思与记忆也从来不够深入。对于斯大林年代的控诉,在很大程度上仍集中于「受难者」的记忆,却对罪行本身缺乏更深入的追究。斯大林年代的特徵之一是国家暴力的滥用,但是对应国家力量的怀疑,并没有随著斯大林的覆灭或是苏联的解体,而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所以经过动盪不安的一九九零年代之后,国家主义反而获得了新的胜利。俄罗斯人深感动盪给个人带来的屈辱,国际地位的下降,普京的强硬方式勾起他们对于一个强大、统一的俄国的期望。而普京也了解如何重新激发起这种期望,利用高涨的俄罗斯的民族情绪,来填补共产主义破产后留下的意识形态真空。修正历史、改变记忆是重要的举措之一,正是普京本人指导了新版历史教科书的修正方向。他在任期间利用国家机器,对于挑战者的不遗馀力的打击,对于民意的操纵,虽不比斯大林时代的残酷与全面,其逻辑却是一致的。

在二零零八年九月份《Prospect》杂志的封面上,我看到了斯大林与梦露共舞的画面,它来自于一位当代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这一作品传神的表现了此刻俄罗斯和历史记忆的关系——残酷被消解了,人们开始和昔日的恶魔调情,历史的真实与凝重被丢弃了。

「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的一句流行用语。苏联的体制、工业化、意识形态,都曾是中国追随的对象。但是过去二十年的苏联则是另一番经验,在一个极权体制解体后,一个自由社会并不能随之而来,一种倒退反而可能随之而来。过去清晰的价值,反而变得混乱和难以理解。

中国,可能再次追随这种脚步吗?二零零九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六十週年。倘若对斯大林的判断突显了俄罗斯人对历史和今日的态度的话,毛泽东则是我们是否能正视自身的试金石。俄罗斯人记住了斯大林时代的强大,却忘记了其付出的可怕的、可说是人类惨剧的代价。

如果在这一历史性的年份,我们依旧混淆记忆,毛泽东仍只是作为这个国家的奠基者,而我们对他和他统治的世代的悲剧性,没有真切和痛苦的探索的话,我们就掉入同样的轻薄和愚蠢。

我们掉进了这种轻薄与愚蠢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