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歌儿是‘反动歌曲’?”几天前,泰晤士报的记者这样问我。
她的疑问跟这个消息有关——前不久,拉萨市公安局副局长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刚抓了59名“煽动民族情绪”的造谣者。其造谣手法是:“从网上非法下载反动歌曲,并以光盘、MP3、MP4等电子产品为载体,出售给区内群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起06年初在拉萨发生的一件事,恰跟一首歌有关。如果我告诉她,那首歌就是被查禁的“反动歌曲”,对于生活在“让旺隆巴”(藏语,自由世界)的西方人来说,是不是匪夷所思?那首歌的名字似有两个,一个是“阿妈吉尊白玛”,一个是“阿妈啦”。这么一说,许多藏人都会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当时我在拉萨。一天正午,朋友激动地把我带到拉萨市电影院跟前销售各种盗版光盘的摊前,让我站在那里,看劣质的VCD机使放在露天货架上沾满尘土的电视机播放一首歌:
“即使是流亡异乡、充满辛酸的孤儿/也有像诸佛一样慈悲的阿妈吉尊白玛/给予我们母亲一样的爱护与温暖/她是世界的母亲,恩重如山的母亲/雪域孩童的一生得到了您的照顾/为了雪域孩童含辛茹苦/我们怎能忘记您,恩深似海的阿妈/所有雪域的孩子向您致敬——阿妈吉尊白玛……
“您来到雪域西藏,是我们雪域藏人的福报/不分昼夜,您为雪域孩童呕心沥血/她是世界的母亲,恩重如山的母亲/雪域孩童的一生得到了您的照顾/为了实现您的心愿和期待/我们雪域的孩子将永志不忘/祈愿您长寿,雪域之母——阿妈吉尊白玛……”
露天电视的画面还算清晰。唱歌的是一个说拉萨话的少年,他站在似是校园里的那种舞台上,介绍自己是从拉萨逃亡到达兰萨拉。他唱得很深情,如同把对亲生母亲的思念,投注在抚育无数流亡孩童求学乃至被尊称为“阿妈啦”的另一位母亲身上,声声呼唤,催人泪下。而那位母亲在歌声中出现了,是一位慈祥的妇人,穿着曲巴(藏语,藏装),两鬓花白,她正是尊者达赖喇嘛的妹妹吉尊白玛。
冬日的阳光把拉萨照耀得温暖无比。挨肩接踵的摊点上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各种流行歌儿,有藏歌、汉歌、英文歌、印度歌,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汇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尊者达赖喇嘛妹妹的形象在微笑着,在奔走着,这是多么危险啊。要知道,十多年了(不算文革至59年期间),在拉萨,达赖喇嘛就是“分裂分子”的标识,不能有他的照片,不能有他的声音,包括跟他有关的一切,除非辱骂和批判,那是可以大行其道的。我的周围站满了藏人,我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看着画面,百感交集地听着歌声。真奇怪,那么多藏人都知道阿妈吉尊白玛是谁,为何满大街逡巡着的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特殊人员却不知道?我至少反反复复听了三遍,才意犹未尽地从回族小贩手中买了几张光盘离去。
拉萨公开销售盗版光盘的摊点主要集中在老城区、太阳岛和西郊的天海夜市,卖主基本是回族人,顾客基本是藏人,所以卖的唱片和电影也基本是藏语。全都是盗版光盘,价格低廉,一张在3-5元之间。我曾从他们手上买过藏语版的《猫与老鼠》、《西游记》等,效果不算太差。多年来,这些回族小贩非常清楚藏人喜欢什么样的歌儿,故而投其所好,源源不断。像“阿妈吉尊白玛”的光盘就卖得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几乎是一抢而光,于是回族小贩又去刻盘,又拿来卖。甚至只要路过卖光盘的摊子时多看两眼,他们就会走过来对你低语:我这里有阿妈吉尊白玛。
过去,比如说我,虽然知道尊者所有兄弟姊妹的名讳,最知道的恐怕是尊者的长兄塔泽仁波切和二哥嘉洛顿珠先生,这是因为读过塔泽仁波切的书,听说过嘉洛顿珠先生跟邓小平对话的旧事。但对于吉尊白玛啦,——说实话,自听了那首歌之后,像这样称呼她,我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我更愿意像那首歌里所唱的那样称她是“阿妈吉尊白玛”,这才顺口,这才亲切,而这可以说是许多藏人的同感吧。以前对她所知甚少,但现在知道了,在印度流亡藏人社区所办的学校或西藏儿童村,几十年来,阿妈吉尊白玛为之付出的心血足以永世流芳。
有一次,我去一个藏餐馆等朋友,见柜台上的电视正放着那首歌。我不是说电视台在播放那首歌,那样的话就更传奇了。而是藏餐馆的服务员正用VCD机一遍遍地放着,围聚在一起学唱着。当时还不到吃饭时间,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围着火炉在喝茶。我惊讶地看着他俩,担心他们会听出什么名堂,可他俩就跟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他俩是藏人,互相之间正用藏语聊着,怎么就没注意到那首歌颂扬的是尊者达赖喇嘛的妹妹呢?
但没过多久,就听说那首歌“暴露”了,被冠以“反动歌曲”的名义遭到了围追堵截,据说是被退休干部“揭发”的,据说抓了几个卖光盘的回族人,据说回族人交代是一个藏人出钱资助他们刻的,据说……一时间拉萨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的故事在甜茶馆、在转经路、在自己家不胫而走。可那首歌已经在拉萨流传至少三四个月了,应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已经广泛地产生了,甚至差不多做到了家家户户都有一张阿妈吉尊白玛的光盘呢。
我还知道了,那首歌的曲调来自香港某歌星的某流行歌曲,但也不是香港歌星原创,而是日本某歌星原创。也即是说,那多少显得哀婉、伤感的曲调,是从日本进口到香港,再从香港进口到中国大陆,再从中国大陆进口到拉萨,再从拉萨进口到达兰萨拉,再从达兰萨拉重又返归拉萨……在这个说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很迅捷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三种文字的填词:日文、中文和藏文。而那位远在东瀛的原创者,若了解到他写下的那首歌曲的命运,由简单的男怨女爱,转变成了有着流亡之痛、思乡之切、感恩之深的另一首同调不同含义的歌,而且最终成了被禁唱的“反动歌曲”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07年秋天,坐火车离开拉萨时,广播里突然传来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唱歌的当然是香港歌星,我也跟着一起唱,但我唱的是“即使是流亡异乡、充满辛酸的孤儿/也有像诸佛一样慈悲的阿妈吉尊白玛……”
其实那首歌是禁不了的。或者说,往往是被围追堵截的“反动歌曲”才更禁不了,而不“反动”的歌曲反倒不如“反动歌曲”更深入人心,哪怕它电视唱电台唱,哪怕它广场唱火车唱,哪怕它卡拉ok的歌单上印的有,哪怕它手机铃声里设的有,就像把青藏铁路说成“神奇的天路”那个歌,简直臭大街了,纯属自慰。
有哪些歌被列入了“反动歌曲”的名单?我数不过来,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来,好像我们听过的、会唱的“反动歌曲”还真不少。比如87年流行“我们藏人同胞,是有一样血统的人。多卫康三地的藏人,五个教派的藏人。团结一致啊我们,一起回到西藏。多卫康三地的藏人同胞,团结一致吧。教派各有不同,目的却相同。团结一致啊我们,一起回到西藏……”,听说当时在抗暴事件中被俘的藏人给押在卡车上游街时,男女青年昂着头,不屈服地高声唱着这歌;89年流行“拉萨不是被卖了,印度不是给买了,如意之宝达赖喇嘛不是没有家,高高的布达拉宫里有他的法座……”,听说在自治区社科院的聚会上,藏人干部们喝醉了泣不成声地唱着这歌;90年代初是“无论天空乌云密布,你洁白的身影照亮虔诚的心……”(《曲登嘎布》),90年代末是“是谁驱散了你的羊群,留下你守在最后的家园……”(《深情的弟弟》),去年听说是“在安多和康地,不断传来喇嘛的教诲,独处的我听不到教诲,不见我的喇嘛而悲痛。啊,我的喇嘛,见不到你多么悲痛……”(《悲痛》,又译《感动》)。
还有,安多和康的藏人自己制作的演唱专辑,如《赞普归来》,被当成“反动歌曲”收缴销毁,词曲作者和演唱者因此被捕,有人至今身陷囹圄。08年三月底被拘捕的果洛藏人卓玛吉,是因她在自己办的囊玛歌厅里演唱并允许其他歌手演唱思念达赖喇嘛的歌曲。与她一起被抓的歌手伦珠在自己录制的唱片中唱到:“日月都不在这里了,我们的希望都远去了,这是我们藏人的因缘吗?”而“日月”暗喻的是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除了87年的“回到西藏”,这些都是境内的歌。
是的,境外的歌影响更大,但也更易被查禁。我个人最偏爱的那首歌“恰松才”(藏语,磕三个头)或许也在黑名单上,第二段歌词是这样的:“西藏,我的故乡;藏人,我的同胞。/到我生命结束前,我要祈祷三次再离开:/若我重返人间,但愿降生在我的故乡西藏。/哦……摘下狐皮帽,向你磕三个等身长头!”这也是这两年在拉萨民间最流行的歌,只不过饶有趣味的是,退休干部们边打麻将边唱这歌,都是在美国的藏人歌手普布朗杰的粉丝呢。
仔细想一想,多少年来,平均每年都会冒出好些个“反动歌曲”,然后就会被围追堵截,我们都见怪不怪了。而这次一抓就抓了59人,听说大多数是学生,竟被大张旗鼓地说成是“造谣者”,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真的是气恼藏人们如此热爱“反动歌曲”,以至于不抓一批不足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还是到了已经抓不出“藏独分子”的地步,以至于从网上下载些思念尊者、想念家乡的歌儿都成了逆天大罪?还是,那些专吃“反分裂”饭的属于六道轮回中的饿鬼们,又在变着花样给伟大的党制造一些敌人?
我还得讲一个跟歌有关的故事。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美丽的仁增旺姆》,却被一直误说成是“西藏民歌”。那可真的称得上是上得了电视出得了家门的歌,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唱。而且多年来,那歌俨然已成著名的御用歌手才旦卓玛的招牌歌曲,在多如牦牛毛的歌手中,靠唱歌把自己从“翻身农奴”唱成副省级的唯独才旦卓玛一人,而她似乎特别偏爱《美丽的仁增旺姆》,几乎每个由官方发行的专辑中都收录了此歌。可是,她是否了解这首歌其实并不是“西藏民歌”?她是否了解创作这首歌的词曲作者实则是谁?虽然词作者是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的许多诗歌都在民间传唱,属于古老的“西藏民歌”,可是这首歌不同,因为曲作者不是过去时代不知名的艺人,而是一位流亡藏人,名为图登桑珠,早年在达兰萨拉,现在加拿大,一直为西藏民族的事业工作着,按照党的标准,当属“分裂分子”一员。想想看,党在西藏的形象大使才旦卓玛,如此深爱且百唱不厌的歌儿,竟然是反动的流亡藏人所创作,这也够荒诞不经的。
而1970年代那时,有着艺术天赋的图登桑珠还是一个年轻人,虽然饱含流亡者的酸辛,但也正值情窦盛开的年华,仁增旺姆这个出现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诗歌中的美丽姑娘成为爱情的寄托,这首歌应运而生,旋律格外优美。大概在文革结束不久,这首由图登桑珠自弹自唱的情歌传到刚从浩劫中得以喘息的拉萨。当时的时局是,境内外藏人在被隔绝二十多年之后,第一次可以允许有一些正式的交流,有的人去印度探亲,有的人回拉萨探亲,在相互接触中,流亡藏人所保存的传统文化和创造的有着现代和异域风格的多样文化,深深地吸引了境内藏人。对于饱受“翻身农奴把歌唱”等革命歌曲折磨的境内藏人来说,流亡藏人的歌曲是新颖的,亲和的,打动人心的,因此其受欢迎的程度以及传播速度,犹如中国刚刚改革开放那时,台湾歌星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对中国人的五雷轰顶和入魔般的吸引。
《美丽的仁增旺姆》很快就在拉萨流行了。有趣的是,竟然就被唱了一辈子“共产党来了苦变甜”的才旦卓玛相中了且传唱了。不知有意还是纯属无知,谁都不提其原创者是流亡藏人的背景,反倒用“西藏民歌”的说法予以包装,以至于时间长了,真相湮没,图登桑珠是谁?直到今天,拉萨年轻人组成的摇滚乐队“天杵”还翻唱了这个已经很像民歌的老歌,并且以说唱的方式重新诠释了仁增旺姆,在他们的歌里,美丽的仁增旺姆变了,变得像今天拉萨街头许多爱慕虚荣的女孩一样,需要物质和金钱才能满足。
事实上,这些有着时代烙印的歌曲,其历史、其演变及其遭遇,恰是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的今日西藏的一个缩影。若要做细致地记录和研究的话,那将是一本或几本书的工程,而本篇文章显然挂一漏万,仅仅只是对我个人经历中所了解的“反动歌曲”,做了故事化的描述而已。
最近,从网上闻得又“暴露”了一首跟西藏有关的“反动歌曲”。不过这首歌的来龙去脉倒要让我大大惊讶了,因为这歌并不是西藏的歌曲,唱歌的人也不是西藏人,而是在中国享有成千上万个粉丝的台湾歌手陶喆。说实话,我虽知其名但从没听过他的歌,只因看到这个消息,才特意去Google、百度搜索他的“藏独”歌。很不容易搜索啊,差不多都被删除了,这更让我好奇心倍增,非得找到这个名叫“不一样”的“藏独”歌不可。颇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了它,不光有歌可听,还有词可看。原来说得那么吓人的“藏独”歌,其实就这一句话,藏在一大堆话里并不好找: “……达赖喇嘛都是与众不同的伟人/就是人类的heroes。”在达赖喇嘛的前面,有甘地迪士尼老子孔夫子列侬卓别林白兰度跟毕加索爱因斯坦等等若干名字,结果他们全都受累,成了“藏独分子”的盟友。
对于藏人歌手或者歌曲作者来说,被打成“反动歌曲”实则是一种荣誉。但对于生活在台湾那个民主社会的陶喆来说,当他得知他在1999年唱的老歌里出现了达赖喇嘛的名字,他的歌在中国被宣判为“涉及藏独”而必须唱片紧急下架、手机铃声消音,甚至他有可能被封杀时,他会怎么想呢?从网上的消息看,他的唱片公司已经在沮丧地否认是有意传播“藏独歌”了,说是因为不慎,才让流毒给流出去了。
对于我们的尊者达赖喇嘛来说,他多次恳切地讲,他吁求的不是独立而是真正的高度自治,而且多次恳切地讲,虽然中国政府没有诚意,但他对中国人民还是抱有信心。然而,在今日中国,他的名字就等于“藏独”等于“分裂“等于罪大恶极,除了被老谋深算的中共官员“人面兽心”地痛斥着,还被不计其数的中国年轻人——他们也是中国人民的一部分而且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毫不尊重地谩骂着。唉,尊者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慈悲为怀,不会计较,但藏人们是会计较的,至少会因为锥心刺骨的痛,失去对中国人民的信心。
需要交待的是,我曾经写过一些歌词,正在译成藏文,之后将变成歌。至于歌手是谁,暂时先不说。其中一首歌词如下,算不算是又一首即将出笼的“反动歌曲”呢?说明:歌词中的“益西洛布”,意为如意之宝;“衮顿”,意为在呼唤之时出现于眼前;“贡萨确”,意为至尊;“嘉瓦仁波切”,意为法王。这些称呼都是藏语中对尊者达赖喇嘛的敬称。
在路上
啊,在路上
我热泪盈眶
怀抱人世间最美的花朵
赶在凋零之前
快快奔走
只为献给一位绛红色的老人
他是我们的益西洛布
我们的衮顿
我们的贡萨确
我们的嘉瓦仁波切
在路上
啊,在路上
我热泪盈眶
怀抱一束最美的花朵
献给他,献给他
一缕微笑
将生生世世系得很紧
2009-1-1,北京
(致谢卓嘎啦和达瓦才让啦,为本文翻译几首藏语歌曲的歌词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