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6日,晴间阴


下午两点,从成都搭长途客车赶到绵阳,准备接触当地文人雷某在电话里答应引见的地震死难者家属。不料出意外,连雷某也迟迟不露面。


没办法,只好聚集几个当地朋友,寻一家茶楼坐定,依旧是厚道人老卢做东。水过几巡,大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老卢说:去年此时,大家还可以在露天喝茶,今年却不行,地面烫,坐不住人。真是地震前后两重天。我说对对。咋个绵阳也和云南高原差不多了?蓝天白云,透亮得过分,阳光就跟辣椒油似的,一碗碗朝地上泼。老郑说:关于天气,社会上有不少谣传。话说在北川和映秀之间,崇山峻岭下,多年来隐藏着最大的国家绝密。可8级地震一搞,绝密就泄漏了。我说是吗,这么轻易泄漏的绝密,能叫绝密?能挂在你我嘴边的绝密,能叫绝密?老郑说:不仅挂在嘴边,而且挂在天上。你从少到老,往来绵阳数百回了吧?何时感到阳光像辣椒油?嘿嘿,地下核工厂被反革命地震给颠覆了,据说重量级的核专家也为国捐躯两三个,那种超出你我想像的能量在乾坤大挪移中释放,赶跑长期笼罩的云层,改变了天气。我咋舌说:核辐射还能拨云见日,造福于人类?没听说过嘛。


于是大家哈哈笑。头脑精明的老李说:从长远看,地震肯定造福人类,风景如画的九寨沟就是地震遗址嘛。几十年后,唐家山堰塞湖说不定又是个九寨沟。这两天,我在捉摸,是否搜集一些5·12地震石,将来卖个好价。老卢说行啊,山上滚下来那么多石头,你得组织两三个车队,搜集一两年。老李说:搜集一辈子也值得!从山顶滚到山脚,伪劣石头早散架淘汰,剩下来的都是最坚硬的石头精英,能流芳百世。老卢说:北川到擂鼓镇的马路中央,至今倒立着两块飞来石,有3层楼高,你去拿回来吧。老李摇头说:不敢不敢,我的胆已破了。我问为啥?老李答:地震那刻,我和绵阳文化单位的10来个退休员工,乘一辆中巴,正要出北川县城。只听得轰轰轰几声,山尖尖冒红光,像火山喷发。接着又颠又摇。大家在车内坐不稳了,司机就拉开车门,吼声跑。嘿嘿,结果是我们领导,文联的刘主席反应最快,眨眼就窜出10来米。气得他老婆大叫刘某某!王八蛋!丢下老娘不管嗦!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并纷纷求证,范跑跑和刘主席,谁的速度快?老李说:人家范跑跑逃生,至少冲到了操场,安全地。可刘主席呢?才冲出20米,一匹大山迎头垮来,跟波浪一样卷,太阳没了,天黑了。于是刘主席回头跑,却见四面山都在垮。最后无路可逃,这群嗡嗡乱撞的人形苍蝇才又聚拢,背靠背,挤在原地。就这样筛糠,鬼叫,估计还有大小便失禁,我们在巴掌宽的地盘熬了将近20个小时,终于获救。神奇哦。如今刘主席这对患难老鸳鸯,还四处回放“患难见真情”,估计要上电视节目呢。


继续闲扯。一堆文人,又都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所以描述事物就稍带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老郑说他地震次日赶到北川,拍摄废墟时,有只猿猴猛然入了镜头,而发出的却是人声:郑哥,我是邱部长。老郑急忙放下机器,凑拢去看,不料猿猴竟拦腰抱住他,嚎啕大哭,直到眼泪冲淡满脸黑灰,才辨出曾在官场混过的类人猿故友。老郑掏出矿泉水喂他,跟安慰儿子似的。原来地震时,他正在5楼家中大便,急了,就双手圈住碗口粗的下水管。那晓得,竟如下树之猴,光着屁股,从5楼卫生间哧溜到底,毫毛无伤,脑子却吓出毛病来。老卢说:有个73岁的老汉,正在庄稼地里干活儿,地震了。他被连人带地抬起来,飞毯一般,在半空飘了几秒钟。正好落在百米之外的另一块斜坡上。还有一户人家,震前在山腰,震后却在河中,房子原封不动,不过很快就进水了。更奇的,是个老太太,右脚才跨出门槛,震了。她栽倒在地,抬头见对面山坡间,自己的儿媳妇在滚滚浓烟中,手脚乱抓,就急得连连惊叫。随后,呼呼呼,啥子东西凌空甩过两百来米,砰地砸在身上。她哎哟一声昏了。待醒转来,自己竟和死去的儿媳妇扭在一块儿!


我则记起马尔克斯讲的地震故事。中美洲某国某山城,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地震和泥石流,城市全毁,四十万本地居民无一生还。当迟到的救援飞机盘旋于废墟上空,却意外发现一杆招摇的白旗。这是小城内唯一的活物,所发出的求生信号。这个单独关押的囚犯,能够幸存下来的唯一理由,是牢房过分坚固。


2008年6月27日,晴


接近中午了,雷某才露面,还背着高档像机。他说昨天有车,就临时决定再到北川,补拍一些照片。我觉得奇怪,不是封城了么,你咋个能进去?雷某说他有《记者证》,还有绵阳方面特批的《通行证》。还强调“外地,包括成都和四川省媒体的记者都不灵”。老卢说:吹牛吧?上次你钻进火葬场拍照,还被抓过。我问咋回事?要不要作个采访?雷某摇头,我却掏出录音机,随便摆桌上。


老威:纳博科夫有个书名,叫“说吧,记忆”。


雷某:人一死,既没说的,也没记忆。所以地震头几天,我忙惨了。这次北川县城,至少死掉5万多,全尸、半尸、残尸、手脚、脑顶盖,哎哟,拍不过来。相当于死亡超市,琳琅满目。这时候,社会上传言,绵阳地区所有的火葬场都客满,为了验证,我就先给一个道上的朋友打电话,想让他陪我去小溪坝的绵阳殡仪馆。却不巧,温家宝路过绵阳,他正在做铁路保卫,闪不开。


老威:啥子叫“道上”?黑道白道?还是暗道铁道?


雷某:金光大道。通吃。


老威:火葬场开后门,犯得着么?


雷某:非常时期嘛。所以我单枪匹马,企图蒙混过关,却被保安拦住,喝问哪儿的?干啥子?我答文联的。认尸体。保安一愣,我就乘机直入心脏,抵达焚尸炉前。果然死人成堆,顺着墙,跟码柴禾一般。两个炉口都在吃人,鼓风机如夸大的狗叫,汪汪汪。我挖出像机,咔嚓几张,追求完美的毒瘾立马犯了,浑身发烫,牙巴咔咔抖。广角镜还不行,还装不下全景,就换变焦。正折腾得欢,几个便衣来了,拽住我的胳膊问干啥。我随口答拍点资料。又问为哪个单位拍?又答为自己拍。再问你是何方神圣?再答文联的作家。


拿证件出来!为首的便衣突然大吼,吓人一跳。我翻遍口袋,将中国作协《会员证》、单位《工作证》、某某报《特约记者证》、《采访证》,甚至什么《文化名人资格证书》、《得奖证书》,统统交出……


老威:随身带这么多东西?真成了“证件人”。


雷某:应对突发事件嘛。


老威:我曾在云南大理街头碰着一个疯子,身上也揣了各种证件,《士兵证》、《退伍证》、《工作证》、《出入证》、《身份证》、《演出证》、《户口本》、《培训证》、《税收凭证》、《摊位证》。他也像你一样,统统交出来,非要让我们查验。


雷某:我疯?你才疯呢。不多带证件,挨了黑打,就活该。


老威:好好。继续。


雷某:他们没收了证件,命令我原地不动;然后打电话请示,然后叫我跟他们走。出了焚尸间,撞上某个政府官员模样的家伙,检查了所有证件,才说都不行。我问啥子行?他说市委宣传部统一批准的采访手续。我问补办可以么?他说你已经违法了,念你是作家,从轻处罚,就当我们的面,删除照片吧。他妈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即道歉,并强笑着套近乎。无效。几个人来夺像机,我死死护住:啥都没拍嘛。啥都没拍嘛。


于是他们公事公办,将我交给两个警察,一车拉到小溪坝派出所,磨了几个钟头。副所长说:弄到我们这儿,事情就升级了。要查清楚你的来龙去脉,为啥去那种地方拍照?是不是想卖给海外媒体?或者自己朝网上贴,搞反面宣传,歪曲、破坏抗震救灾?我说:你的革命觉悟太高了。好嘛,查嘛,我等着。


老威:你在绵阳地面厮混了几十年,就这么翻船?


雷某:笑话。我偷空打了几个电话,老卢就开车来接。某某副部长,以前写诗的,也来保释。出门我还在骂:真他妈假正经!满世界都在死人,还遮遮掩掩。


老威:照片保住了?


雷某:是。


老威:给我看看。


雷某:你是著名反动派,一时手痒,就弄出去了。


老威:我不要,就看看。


雷某:网上的惨照多的是,干啥非要看我的?


老威:听说你在派出所里动静很大,像机差点就叫砸了。


雷某:哪个敢?我,我……


老威:莫激动嘛。好。换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