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游行之后二、三天,狱方来了一个突击大调号,26号中其他人都被调走了,只留下李玉奇和我。这时,我入狱已三个多月,每天三餐仅1元钱的牢饭标准开始充分显示它的功效,我被迫取消了任何体育锻炼,仅仅保留在号中和玉奇慢慢转圈这一项,边转边聊。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们由营养极为匮乏、热量十分短缺的牢饭,聊到了短缺经济——计划经济。六四屠杀后由人大副校长提拔为北大校长的吴树清,不久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题目是: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文章的核心意思是,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决不能搞市场经济,必须坚持计划经济不动摇。因为计划经济远远优越于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如果听从“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的主张放弃计划经济,那就会将中国引向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想,如今这个吴树清,恐怕早已将自己的“雄文”故意遗忘了。而我和玉奇忘不了的是,物资短缺、营养不良竟常常使我们连书都读不进去;下棋的时候,也是臭招迭出,脑子根本不够使。
204监区的牢饭以窝头为主,每隔一天的晚餐,换成馒头。星期天,有时候能吃到茴香馅的包子,还会搭上一头蒜。我和玉奇将蒜放在一个小碗里,注入凉水,不久就长出了翠嫩的蒜叶,既能供观赏,又能搁在菜里,改善味道。在狱中,每天中午,雷打不动肯定吃素;晚上的菜,有时会有少量肥肉粒。我记得我们在吃菜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细心地把小小的肥肉粒挑出来,放在一边;晚饭吃完后,再将肥肉粒含在嘴里,慢慢地、慢慢地让其化掉。
在我和玉奇呆在26号的日子里,口含肥肉慢慢化掉是一件略带心酸的趣事;此外,我们还遇上了一件意想不到、振奋人心的乐事。大约是1990年1月10日左右的一天下午,静静躺在床板上的我们隐隐听到传来有节奏的声音。再一听,发现声音是由暖气管传来的,低低的,但很清晰。很快,我们都猜到了:一定有人在传递什么信息!这时,我俩谁都躺不住了,玉奇走过去背靠暖气片坐下,将耳朵凑到管子旁细听,边听边数数。过一会,他惊喜地告诉我,传来的是“你好”两个字!那么,玉奇是如何破译秦城暖气管“密电码”的呢?原来,在大伙儿所熟知的26个英语字母表上,每个字母都对应一个数。这样,假如对方敲14下后停一下,玉奇就会记下一个字母“n”,再敲9下停一下,玉奇知道是代表“i”,接着再得到了“h”、“a”和“o”,连在一起,就是“nihao”,而这正是“你好”的汉语拼音。由暖气管传来的“你好”,正是甭提多么暖人心了!我和玉奇当时真是乐坏了,直想喊,直想蹦,但当然是忍住了。马上,玉奇就回敲了“你好”,并通报他和我的名字。几天之后,发报工作有了一条技术上的改进,就是以短促的两下连击代表数字“10”。这样,若要发出字母“t”,就不必敲20下了,只需敲出两个连击就行了,发报方和接收方都省事,且不会出错。否则若发字母“z”,要敲26下,敲的人容易敲错,听的人也会数错。
很快,收发报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号里有什么事,心中有什么想法,都能及时和左右、上下号中的狱友交流。由于信息通过暖气管网传递,可以说那是一种特殊的上网沟通,一人发报(帖),多人接收。而且,也不再由汉语拼音表达意思,而是直接敲出英语句子来发布消息。此外,我们也找到了最佳的发报方法,就是身子背靠在暖气片上,膝盖上放一本书,装着由左手翻看,右手食指和中指则夹一颗围棋子,在身后敲击暖气管。狱方通过号内的摄像头和武警在门孔中的窥视,头些天并没有发现各号中的收发报行为。后来虽然发现了,也知道了其中的机制,但就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天天“上网”。北方的屋里,总不能将暖气管这个“互联网”给拆了吧?
有时,我们也通过直接敲墙和隔壁号通通信息,但只是很简单地互致问候,因为敲墙要用手掌猛击,一是自己受不了,二是武警也不方便坐视不管。一般我们每天早中晚各敲一次,敲的最多的是“ok”这个词,分别用数字“15”和“11”来代表“o”和“k”,敲墙时发出雄浑的声音“咚咚 咚 咚 咚 咚 咚;咚咚 咚”,穿墙而去,十分提气。几秒钟后,对方肯定就将回敲“ok”,以示心气相通,心领神会。
在狱中,不同号的狱友成了“网友”。但“网友”见面或聚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共产党比国民党心眼小,招法狠,连放风也是一个号一个号地到楼下隔开的小风圈里去放,让各号“网友”压根儿见不上面。但有一次,管教让我和玉奇出号看过一次电视;在电视室里,意外地遇到了王培公和马少方,大家自是一阵惊喜,一阵亲热。
第一个不眠之夜
1990年3月下旬,狱方在释放了一批人后,又进行了一次大调号。这次我被调到32号,和北京外国语学院的陈见兴和天津的一位大学生华夏关在一起。见兴告诉我,他从24号调过来,曾和人民大学的袁跃、民族学院的熊文钊和北京理工学院的陈卫待在一起,而陈卫在号中教会了他下国际象棋。后来在32号中,是见兴教会了我下国际象棋。见兴是武汉人,大学毕业后自愿去新疆工作,并在那儿成了家。后来又考上北外,攻读硕士学位。在八九民运中,他和梅仁毅教授、梁晓燕老师和艾道祥相熟。我们三人在号中,主要仍是交流参与八九运动的感受和探讨中国未来的走向。但由于我和见兴是成了家的人,因此思念、牵挂家人也常常是我俩间的主要话题。而5月下旬,见兴更是见证了我在秦城监狱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5月下旬的一天,见兴从管教处回号之后,没有像通常那样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东西快快说给我听,而是表情有点异常,对我欲言又止。他的凝重神态表明,他一定得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我对他说,不管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不妙,都请告诉我。他在号中快步转了几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恐怕一时半会不能跟嫂子见面了。是人民大学校方不放过你,一定要公安局办你!见兴知道我一直思念着妻子和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知道我盼望着能早日和家人团聚。他深知,如今这个管教透露给他的消息,对我无疑是当头一棒,因此他很不忍心告诉我。
听了见兴的话,我的心情的确很差。我深信三月份张军和艾道祥获释后,一定已去过我家,告知章虹我没什么事被当局抓住,因此是关不长的。如今人大校方死咬住我不放,要当局将我逮捕、判刑,这不就使我的团圆梦破碎,重获自由成遥遥无期了么?
当天傍晚时分,管教把我叫了出去。他边为我理发,边对我说:他是实在看不惯人民大学的做法才把消息透露给陈见兴的。给陈见兴说了之后 ,心中还是窝火得很,干脆直接跟我说得了。管教说,市公安局预审处通知人民大学校方,要结束对我的收审,将我送回学校。谁知道人大校方竟拒绝接收,并反问公安局说:人民大学的本科生有被逮捕的(指马少华),硕士生有被逮捕的(指李克洲),为什么博士生你们就不逮捕?把他放回来,我们这里的清查怎么搞?管教愤愤不平地说,这里关的人牵涉到好几百个单位,没见过一个单位像人民大学这样操蛋,非要把人往火坑里推!不光是我,连预审员都觉得人民大学的态度不可理喻,很不地道。管教越说越生气,他告诉我,四人帮就关在离这儿不到100米的地方。把他们关着不放是对的,其他人,依我看都应该放!管教最后对我说:你不幸摊上这样的事,你要调整心态啊!
回到号中,见兴也再三劝我想开点。他说,人家非要让你多坐点牢,你还只能认了。以后出去了,再好好报答家人、亲人呗!我对见兴说,在秦城监狱的八个月中,我的心态一直还可以。凡是当我想到亲人,或想到被中止的学业将永无可能重拾,而心情沉重乃至痛楚时,我会很快转而去想那些做出更大牺牲,承受更多苦难的人,并成功地使自己平静下来。见兴对我说,希望你今夜也能睡个安稳觉。
那晚躺下后,我告诉自己,就是给你扣个“反革命”帽子,把你判个几年,你所付出的,又怎么能跟被罪恶的子弹夺去生命的六四死难者相比?怎么能跟因反抗屠杀而被重判死缓或无期徒刑的北京市民相比?怎么能跟注定要比我判得更重的其他八九民运参与者相比?不错,我将失去和亲人很快团聚的机会,而年近40才觅得的攻读博士学位之路也将被生生截断,然而,比起别人来,这点痛苦和劫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然而,另有一种情绪在我心中开始涌动,我觉得自己怎么也躺不住。不仅躺不住,还想立马飞出这高墙电网,回人大校园去当面质问人大校方:连整人为业的公安局都觉得不适合加罪于我,你们却为什么如此左得出奇,非要把人往死里整?公安局要抓我,你们没办法,这谁都理解。公安局要放我,你们出馊主意要办我,这谁能理解?难道,就因为我曾和吴树青(人大副校长)叫板?难道,就因为我曾和马少孟(人大教务长)激辩?难道,就因为我曾和李文海(人大党委书记)交涉?知识分子整起人来,竟然比公安局还要心狠手辣,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在长明不灭的狱灯下,我虽然闭着眼睛,但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如果是一个愿意把坐牢看作是获取政治资本的人,我决不会这样心绪难平。尽管在我眼里,人大校方依然是那样下作,但他们的下作客观上会成全我,没准还会使我偷着乐。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一个公安局非要我坐班房,我就认命坐一把的人。而如今倒好,公安局放我一马,他们却阴毒使坏,落井下石,怎能不叫我气不打一处来?
见兴劝我几次后,响起了他招牌式的打鼾声。怎奈我无法说服自己,在一次次气血上攻,一阵阵脑海翻腾中,度过了狱中第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