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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先生发表了“我的声明和态度”,话通俗,但硬朗,掷地有声,让许多人畅意,如阴霾之光。中国知识人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先生终于拍案而立,明朗地说:“不!”

为此,我祝贺先生!

章先生说,“我在乎,很在乎!”“祝英台能以生命维护她的爱情,我就能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想先生的家世身世,这话乃来自血液,是骨骼的碰撞。她还说“一个从地狱中出来的人对天堂的追求和向往”,“张伯驹、罗隆基、马连良,叶盛兰、连同我的父母,都在那里呢——他们在天国远远望着我,目光怜悯又慈祥”。先生的苦没白经历,两代人的生命也终相聚站立。在先生的身后,我看到了那些身影,除了以上提及的,还有俞平伯、聂绀驽、尚小云、康同璧、言慧珠、罗仪凤、储安平、奚啸伯等等。他们为章先生叫好,为她骄傲。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中国自古有不畏权势、清直耿介的传统,伏清白以死直,宁溘死以流亡。数数千年,舍身求义之士,此传统从未断过。近代,民族一败再败,惨而又惨,但仁义传统依然延续,直到1949。作为国家、民族,中国近代是失败的;但中国诸多知识个人则非常优秀,他们既承继了中国传统,又汲取了西方自由精神,将中西之长融于一身,可谓群星璀璨。比如梁启超、蔡元培、胡适、梁漱溟、傅斯年、丁文江、晏阳初、张君励、陈寅恪、张伯苓、顾维钧、李石曾、林语堂、沈从文、牟宗三、张东逊、吴健雄、梁思成等等等等。他们是中国近代文明的的主脉,带领古老中国迈进现代。他们本是中国文明的希望,可惜这支传统在大陆被消灭了,连同他们的人格和精神。

中国新闻出版总署说,“这个人已经反复打过招呼,她的书不出,……你们还真敢出……对这本书是因人废书。”这话和土改、反右、文革、六四是一致的。他们为什么如此蛮横?正是蛮横的权力残暴摧毁了中国知识阶级,葬送了中国传统和近代以来的文明建设。试想,如果我们将胡适这支传统延续下来,中国将何等幸运? 章先生实际所记述的实是他们的毁灭,是之具体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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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危难不仅是政治,整个国家、社会、民族都在急剧地黑化。大到官吏任命、股票房地产,小到看病求职,都是背后交易。本分老实,已难以生存,意味任人宰割。在中国讲善良、诚实,近乎玩笑,只能是反语。看看每天发生的恶性事件,触目惊心,实超出常情。世界哪个国家,自杀者跳楼,成群的人围观起哄叫好,哄他跳下来。阿Q也只是观而已。中国是野蛮的崛起。

毁灭宗教就要消灭其教士,销毁其经文。今天中国的黑化,是49年后文明彻底破坏的结果。毛摧毁一切,清出场子以建立他的神明,这大跃进式的妄想毁了中国。知识人一次次被清洗,禁书焚书,门上有个旧字也要抠掉;随便说句话,就监禁。文明被毁到了底。毛去了,他的魂儿也散了,中国则是遍地废墟瓦砾。

人的存在必须依靠以往积蓄的经验,也就是文明传统;而一旦与之分离,人就还原为动物:“活着”,人与人之间也只是利与暴力。当今,权力的专横腐败也好;百姓的忍气吞声与仇恨也好;或是黑帮横行,知识人卑琐;还是官匪一家,遍地的欺诈和假货。这些都是文明倒塌后,人无所依靠的野蛮状态。如果中国某日发生大规模暴乱,也毫不奇怪。有人批评中国的改革,把“乱”归于此,其实乱根儿是毛奠定的,他摧毁了文明,人自然就回到野蛮。当下官吏肆意所为,是极权制的必然结果。领袖在,他是威慑和制约;领袖不在了,遍地的小毛,蛮横到极限。一点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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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清楚中国的人大多悲观。官方和坊间都说:改是找死,不改是等死。国家和社会取决于人,如果多数人都恐慌、怨愤、有今没明儿,就很危险。近年有个新词:“无直接利益冲突”,此类事件日益频繁,小小的事,就酿成大事件。其实,这就是民众小范围的不自觉的“革命”。再看官吏,他们腐败到已不顾念统治者整体和长久的利益,抢了就走,这已是末日心态。中国社会矛盾积蓄得已相当激烈。

极权破坏文明,但像毛将文明摧毁得如此彻底,则没有;前东欧、苏联都没到这个地步,起码他们保存了民族文化传统。波兰保存了天主教,甚至完整地保存了知识阶级,因此它不仅能和平变革,而且很快建立了好社会。我们需要重视中国文明的毁坏状况,这是比政治更严重的危机。没人怀疑,中国权力难能长久;但也没人不忧虑,之后中国将怎样?文明在民族肌体中被摧毁了。无需奢谈“大国”,中国是否还能成为文明民族和国家?这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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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是人存在的必须形式,与生俱在。如衣室,人需要安全和保护;人如共生,即需道义和规则,需诚信,需要礼仪和荣誉;人面对时宙、死亡,也必有惊恐、孤寂、发问,于是有宗教、有哲学、有美;等等。

文明是生命之求。毛后,从民主墙到寻根、到河殇,到八九,这些是摧毁之后,人们重新寻找良知寻找文明的努力。如果人不灭绝,他们对文明的要求和寻找就不会停止。光孕于黑暗之底,但也必升过黑暗。章先生说:“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这就是穿越地狱之后的证词。

我们需要重视法轮功现象,这是中国当代历史的大事,既体现了中国文明的危机——黎民百姓的绝望,也体现了百姓对文明的要求和渴望。文明的第一束光总是宗教性的。我们可以不赞同法轮功的教义,但他们企向文明,其信徒舍生忘死对信仰的追求,则需敬意。但要指出,宗教非理性,总是危险的,成熟的宗教需要上百年的时间,现代社会的宗教更需要理性的平衡。中国历史上,乱世末世常有大规模的民间宗教发生,因为百姓没了指望。

历经灾祸,中国需要的不是成为什么“大国”,而是成为一个文明的国家,好国家。有法律、有公正、有自由;民众安居乐业,孩子能上学,病了看得起;宽容有序,励进助弱;人们不仇恨、不撒谎,而敬天敬人敬业,诚信勤勉,自尊尽责,尚和平重文化爱环境;教育、科学、艺术繁荣兴盛。中国需要归复文明,大至宪政,小至日常道德礼仪。中国破坏得太久了,已一个半世纪多,起起伏伏,中国需要走向文明之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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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明恢复中,中国知识分子有重要责任。知识者源于祭司,他们的责任就是承继文明、看守文明。在过去的两千多年中,中国的士出色地履行了他们的责任,这支传统直到1949才折断。中国当代文明被摧毁的命运,和知识阶级被摧残的命运是一致的。中国知识者只有在恢复文明,担负责任中,才能恢复自身,恢复其人格与尊严。

章先生说“不!”这是中国知识者归复文明的又一次努力。我们需要由维护个人权利、人格和尊严开始,由维护我们的精神、思考、言论和职责开始。敬业独立,抵制权力的专横与奴役。知识者遵循的是真理、是知识、是道、是业,而非权;只有走出权力的控制和恐惧的阴影,我们才能真正履行“知识”的职责。

枪杆子、笔杆子是极权统治的两手,这也说明没有知识者的介入,极权就不能实现。故此,他们清洗摧残知识阶级,将他们“改造”为奴役的工具。知识人在人格上和精神上都被征服了,唯有低头认罪,立功赎过。这是一部悲惨而耻辱的历史。毛后,知识人开始反省,寻找丢失的良知,而毛的阴魂依旧作祟,于是有取缔民主墙、有清污、有反自由化,更有“六.四”大屠杀。后一场血,让知识人再次伏地,不仅认错,还要拥护。90年代后,打和吓之外,又有了赎买,欢迎知识人入统治阶层。知识人由工具升为同伙,反省也就转为犬儒。巴金老人八十年代,尚说真话,倡建文革纪念馆,但对六.四却一言不发(我们不苛求老人家,仅是以之为例)。《黄土地》《霸王别姬》也衍化到《英雄》、《无极》。

章先生一个简短的声明,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耐人寻味。其呼应了中国知识人的三重心理:良知、耻辱和恐惧。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受最大伤害,是权力蛮横带来的心理恐惧,弓杯蛇影,风声鹤唳。恐惧覆盖生命,遮蔽了良知,人格怯懦卑琐。读书人屈从权力是耻,这种耻辱,中国知识人已经郁积了几十年,至今依然。人们不说,但心里明白。但他们毕竟有良知,明白就是良知。章先生说自己:“是一个毫无政治抱负的人”,“也没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焦忧”,“我一生的兴趣和一点点小聪明,都在艺术上。” 但她有是非,有善恶,有美丑,她记述了真实的人物,善良、优美、命运悲惨。她的这个角色,必然与颠倒是非、弃善从恶、以丑为美的独裁权力相冲突。她以个人对权力的压迫说:不!于是,人们看到人是有尊严的,恐惧是可以驱散的,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是应该捍卫的。章先生呼唤了大多数消沉的知识者。

这该是个转折,结束权力奴役知识和知识者的历史。知识阶级该走出对权力的恐惧,对他们说:不!走向独立,走向真理、道义和知识。应该说,这是走回文明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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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理想与其说是向前的,不如说是向后的。文明的基础是经验,是传统,舍此就走向虚妄,一个多世纪中国深受其苦,虚妄是近代灾难的因源之一。任何一个词语,引到绝对,离开经验的依托和具体性,离开对个体生命的敬重和关切,都会成为虚妄,也都是危险的。

今天,中国知识者所要归复的传统主要是前面所提的:梁启超、蔡元培、胡适……传统。其一向是中国传统的“士”的精神,由谭嗣同、范仲淹到孔夫子;另一向是西方的自由精神,科学、民主与博爱。这两种文化在他们个人身上和谐地融汇,身体力行,旅美学者余英时先生体现了这支传统。考察中国近代史,这是一支成功的文化传统,可以作为中国现代文明的道路。概括地说:其是人文的、理性的、经验的、开放融合的、求实的、仁爱的、有序的、责任的、进取的。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这批优秀的知识人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需要我们继承、开掘和发扬。由他们,我们可以延伸到中西两大文明的源泉。这本应是代代相传的事业,但是在大陆铿然中断。今天,我们需要回到那里。恢复、继承,远远比所谓创造更为重要。这里,我要强调,“知识”不屈从权力和利益,同样也不屈从多数和时尚,士的忠是忠于道义、忠于规则、忠于理和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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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中国最野蛮的就是权力,恢复文明的主要障碍也是权力,比如《伶人往事》这么一本书也要禁,还说是因人废书。因此,知识者要维护和争取思想的权利、言说的权利、知识的权利,抵制权力的权利。这也就是一个公民的权利。这是一场文明之战。以上就是章诒和给予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