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阵七一游行头条口号「一国两制呃你廿年」是对的,但不准确。邓小平84年提出「一国两制」概念,港事官员、外交部和香港支持者立即奉为空前的「历史性伟大发明」,这本身就是一个骗局,而邓这个四川人,受落之余还肯定知道这个「前期骗局」的历史和战略效用──并非一般指的「中共说一做二、货不对办」那么简单。

 

中华帝国史上仅剩的一批土司,于共产中国成立翌年陆续向北京交出政权。最后一位那样做的土司叫安学成,大凉山彝族人。(注一)从卫星图上看,由一条一条几乎平行的山脉构成的大凉山系,是真正的「山卡罅」,几百年来中土政权军力多不能及,那里一带的土司遂成为清代改土归流政策的漏网鱼。大凉山在四川,与邓小平的家乡广安市协兴镇相距不远,用谷歌地图一查,四十公里不到。

 

 

 

九七前避谈历史先例

 

邓当年在四川念完预科(1920年)才离开,不可能不知道土司这回事。土司制乃国史上如假包换的「一国两制」,一般中学生都知道;笔者念英殖学校中史科,读过「改土归流」而一直记得。今天香港DSE历史课程包含清初民族政策这个课题,「改土归流」是必教内容。可是九七前的党国官员却胡说「一国两制」是邓发明的,前无古人;那怎么可能呢?如此不堪,不会只是为了替邓大人「攞头彩」。

 

元朝由世祖忽必烈在各种松散的「以藩治藩」政策基础上,推出了更严格精致的土司制,主要用在华南、西南一带的苗、瑶、黎和古越族的后代壮、侗等外族人聚居处。明朝先是继承此制,在七省广设土司,包括广东在内,明成祖永乐十一年(1413年)起,逐渐以流官取代土司,清雍正力废而未尽除,要到中共上台方全面消失,历时七百年。

 

这个过程后段尤其复杂、反复、血腥,地方抗争不绝,统治阶级里也不断出现「一国」与「两制」,即中央委任流官制与地方保存土司制的争论,史书记录很清楚。邓小平等人九七前在香港和国际上推销一国两制之时,当然不想有人提起这段中华帝国殖民扩张镇压史,以免港人借古鉴今,看穿历代中土政权「以藩治藩」背后如出一辙的残酷与权宜,转而不信任「一国两制」承诺,拒绝回归。提出「前无古人、伟大发明」论,时人信了,便懒得翻查历史。

 

这显然是掩眼法,而且相当成功。不过,今日港人心目中的一国两制已走样变形,统治者手段也越见粗暴,令人担心往后三十年是如何景象。有此忧疑,最好还是参考历史,大家当会发觉,近年发生、和一国两制有关的大事,都在历史上出现过;下面举出特别明显的几种。

 

 

 

西环治港就是「土流共治」

 

在雍正大力进行改土归流之前,曾有一段很参差的「土流共治」过渡期,亦即在一些土司管辖地,朝廷派出流官在土司旁边监督、辅导。这通常出现在土司管治无方或发生了大规模反中土运动的地方。(注一)这与北京九年前空降「第二支管治队伍」到香港何其相似!

 

20081月,中联办曹二宝发表《一国两制条件下香港的管治力量》,主张在特府之外建立由中央指派、大陆人组成的团队「辅助」特区施政。究其原因,无非是董建华无能,一心想通过廿三条立法取悦北京,却激起庞大反抗运动。对此,北京的反应和明末清初皇朝一模一样:派流官进驻香港,表面上维持两制,实质上走出改土归流中转步。

 

细看历史,明末土流共治的地方,土司一般还是地头虫,权力尚比从旁掣肘他的流官大;但到了清初,流官普遍占上风,反过来控制土司。在香港,这种转变也很明显,但急促得多;在曾荫权第二任的几年里,如果流官还没占得绝对上风,那么靠西环助力以689票仅胜的梁氏上台之后,土司听命于流官便成为常态。

 

但是,历史上,一些流官向土司夺权太早,政权的外来性太突出,不能服众,矛盾加剧更难调和。中土政权为稳定地方,有时不得不反向微调、稍作妥协,于是一些地方出现「废流复土」。

 

 

 

梁下林郑上就是「废流复土」

 

梁振英尽管是土司一名,但他更似一个流官;那也许是因为他以儿皇帝、如党员之身,所作所为须完全听命于真正的流官即西环。然而,其结果也是和历史上的一样:由于管治性质趋同于外来政权,民众不接受,在他任内五年之间爆出「三大革命实践」──反国教运动、占领运动和鱼蛋革命;分离主义抬头,年轻人切意去中。至此,北京不能不作战术性退却。梁被革职,由旧港英培植的AO嫡系林郑替上,演出中土政权废流复土现代版。

 

有趣的是,中共在走出这一步之前,内部明显有过一场争拗;梁振英和西环一直以来高调合唱的港陆「融合」,忽然加进了来自习那边的「初衷」论,要求「一国两制不走样、不变形」。后者是201512月梁在北京向习述职的时候习先对他说、然后公开的;一年之后,梁就被废。两支曲子对唱,最后是「初衷」论胜出。(当然,这是中共内部一派人现在认为的初衷,与香港人一贯认为的不同。)

 

 

 

融合 vs初衷(清朝版)

 

史上中土政权要废流复土,不可能不在统治阶级内部引起争议。为要证实这一推测,笔者花了好些工夫,最后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网站提供的古籍《黔南职方纪略》里看到证据。此书作者罗绕典,清末湖南汉族人,曾任黔南(贵州)布政使;布政使就是永乐年间始创的流官。职方即地方,多指边塞之地。贵州是元明清三代设土司最多的地区之一。罗在书中反对土司制,主张用流官:

 

「或曰唐宋之世,黔南之地,为羁縻、为化外,咸自有君长,各安其国族,奚待天子之抚存,分为县郡,治以流官而后其民举安也?此其说又不然。人之囿于一隅也,而异俗生焉,故其俗鄙陋,有伤于教;必督之以长官,徙五方之民,以观感之,始日就平正通达之途而无所固蔽。……国家之尽力于黔也,重科举以进其良士,肆翦伐以除其顽苗,置守令以扶其教化,宿重兵以弭其觊觎。」(注二;标点为笔者所加)

 

这段文字太有意思。西方殖民主义有所谓「白人的包袱」论(White Man’s Burden),指殖民地人民道德文化落后甚或野蛮,白种人须不辞劳苦开化开导,视之为己任。(注三)其实,中华帝国传统士大夫一样有这种思想,而罗绕典是典型。

 

引文也提到中华殖民帝国的移民政策,作用是「沟淡」、影响当地人(「观感」作动词用即impress)。跟着,也提到要从教育着手搞教化,说得不好听就是皇民化,「从幼儿园就开始洗脑」。最后,协助流官管好土著的,还得有枪杆子、解放军、辽宁号,一应俱全。

 

西方近代海洋殖民主义和这段旧中华内陆殖民主义同时发生,替之合理化的「包袱」论、「教化」论,以现代人眼光看,当不以为然,但假若文明真分高下,这两个殖民主义的说辞便不是全无道理;先进统治落后,最终也会给落后带来好处。不过,如果中国今天要来统治香港,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单从对待「敌对分子」的手法看,便知当今中国已退化到比北韩更野蛮;后者到底把给折磨得将死的植物人Otto Warmbier释放了,但前者是怎样对待还有知有觉的刘晓波的?

 

 

 

土司制的血腥结局

 

历史的一个功用,是在人们试图理解当下和推测未来的时候作为参考。然则看土司制最后怎样消亡,会否有助思考二○四七的场景呢?

 

雍正四年(1726年),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鄂尔泰(满族)上疏:

 

「云贵大患,无如苗蛮,欲安民,必制夷,欲制夷,必改土归流。……如欲开江路通黔、粤,非勒兵深入遍加剿抚不可。……改流之法:计擒为上,兵剿次之;令其自首为上,勒献次之。先治内,后攘外……」。(注四)

 

雍正从其议,开展了晚明以降最大规模也最残酷的削土司行动。起初一两个月,手段还算平和,之后就越发血腥,如果放在今天的视野里,鄂尔泰每一次对土司的征剿,都是大规模掠夺、凶残之极的屠杀。《清史稿》鄂尔泰列传这样记载他和云南提督张耀祖(汉族)的改土归流军事行动:

 

「五月,鄂尔泰遣兵三道入……破三十六寨,降二十一寨,……改土归流。」「师进,焚苗寨十三。遣游击何元攻急罗箐,杀三百余,降一百三十余。游击纪龙攻者家海,破寨,尽歼其众。勋与苗兵遇于莫都,战一昼夜,破寨四,杀数百人。进攻奎乡,战三日,杀二千余。元生、成贞自威宁攻乌蒙,射杀其渠黑寡、暮末,连破寨八十余,击败其众数万,遂克乌蒙。鄂尔泰檄提督张耀祖督诸军分道穷搜屠杀,刳肠截脰,分悬崖树间。」(注四)

 

这些满汉军队的行径,跟西方殖民主义者在南美、非洲、南亚等地的最恶劣行为没两样。不过,在大家一般读到的国史里,这些都一笔带过,算作是古代中土皇朝的「文治武功」,反正自汉唐起至1955年共军入藏,中土政权据说都是「以德威服人」。

 

 

 

二○四七改土归流?

 

二○四七的景象会否与清代血腥改土归流相似呢?很难说。共产党既曾屠杀异族边民,也屠杀过首都汉人,自也不会对港人怎么心慈手软。大家看《环时》一直以来那杀气腾腾,以及一众港事官员最近的咄咄逼人,其实和鄂尔泰上疏的口吻差不多。再者,一旦有血光之灾,香港的土司会是中土政权的帮凶,不像古时的那么倾向叛逆。

 

能使中共领导面对香港稍有戒惧的因素有二:一是他们自己在香港有巨大不可告人的私利要保护,不可以胡来;二是如果中共在港放肆杀人,掌权共干在海外更巨额私人财富可能遭外国政府冻结。当头之利,造就离心港人与共产党「文明博弈」的一线空间。

 

(注一)见广西民族大学郑维宽的论文《论明代贵州地方流官政权的建立过程及特点》的第二部份:http://ir.gxun.edu.cn/bitstream/530500/5181/1/论明代贵州地方流官政权的建立过程及特点_郑维宽.pdf

 

(注二)早稻田大学本《黔南职方纪略》:http://archive.wul.waseda.a……94_0001/ru05_03294_0001.pdf;引文分别采自原书第二和第四页(不连目录)。

 

(注三)参考英文维基「白人的包袱」词条: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White_Man%27s_Burden

 

(注四)见维基文库《清史稿》卷二百八十八鄂尔泰列传:https://zh.wikisource.org/zh-hant/清史稿/288